畫情三十五
十天前同治駕幸西苑時受了涼。
起初只是身體有些不適,但兩天後病情突然加劇,用下的藥完全不起任何作用。太醫院王院使發覺到不對勁,立即召太醫院衆前來集體會診,可是多口雜,各執一詞,反而難下定論,眼睜睜看着病情迅速惡化,到第十天午後,同治已是臥牀不起,全身高燒不退,身上還爆發出一片片疹形紅點。
這症狀看起來好像出天花,但按着治天花的方子去治,仍是無效。
見狀慈禧不由暗自恐懼。
她疑心同治的病另有蹊蹺,被衆御醫出於某種原因忌諱並恐懼着,所以她面前衆口一詞地刻意隱瞞。因此這些日子天天守養心殿三番五次對王院使刨根問底,卻始終沒能問出個究竟來。甚至連輕易將斯祁鴻祥家那個被怪病折磨了大半年的公子都救治好的碧落,也拿不出一張有效的方子,這怎能不叫慈禧又氣又急。於是左思右想,便王院使等從同治寢宮離開後,單獨將碧落召至養心殿,沏上一壺茶,她身旁擺上一張椅,待他領旨進門後,揮退身旁所有侍從,客客氣氣對他道了聲:“碧先生,坐。”
碧落最令慈禧喜歡的一點便是絕不會同別一樣虛於客套。
慈禧一指,他就坐了,隨後欠了欠身,問:“方纔見到王院使同其餘兩名院判都離了養心殿,不知是否同老佛爺此時將碧落急召到此有關?”
“碧先生,”慈禧瞥了他一眼,端起一杯茶:“知一向尊重長輩,對於王院使他們開的方子從來不予任何意見,總是聽從他們的,他們要怎麼說,怎麼說,他們要怎麼做,怎麼做。但若是尋常時那些風寒小病倒也罷了,眼下瞧瞧,皇帝的身子連着十天用了他們的方子後非但不見任何起效,還越發沉重了,碧先生,這會子咱就不講究尊不尊重了,瞅着他們的方子到底有什麼問題,到底對咱皇上的病症有沒有效,實話同說。”
“老佛爺要聽碧落說實話?”
“但講無妨。”
“碧落的實話是,王院使他們的診斷無錯,皇上的病的確是出天花的症狀。”
聞言慈禧面色微微一沉:“那爲什麼按着天花去治,完全沒有起色。”
“回老佛爺,因爲皇上的病較之尋常天花,更爲複雜。”
“複雜什麼地方?”
“不知老佛爺可還記得,早些時臣便同老佛爺說起過,皇上面色不佳,一來因體虛肝熱,二來則因淋巴腫大,顯然體內是有炎症。”
“那給他將炎症消除不就好了?”
“炎症因j□j腫大而起,老佛爺,那不是一般的炎症,而是萬歲爺感染了毒症。”
“……怎樣的毒症?”
“回老佛爺,花柳梅毒。”
“放肆!”短短四字令慈禧勃然變色,直立而起猛一巴掌扇碧落臉上,怒道:“皇上乃九五之尊,哪能得來那些骯髒下賤的花柳之毒!!”
尖銳的指套碧落臉上滑出深深兩道口子。
不出片刻血依着臉龐潺潺而下,碧落伸指輕輕一掠,順勢跪倒地:“臣罪該萬死,老佛爺息怒。”
慈禧沉默了陣。
心下又驚又怒,怒的是前陣子剛爲同治拋下帝王之尊跟逛窯子發過火,誰想他不單去逛了窯子,竟還染了風流病回來。驚的是此病非同尋常,若真如碧落所說,那還得了?
想到這裡,縱使胸腔裡已如烈火燒灼一般,慈禧心知已不能再同剛纔那樣恣意表露出來,遂屏息按捺了片刻,朝碧落臉上瞥了眼,收攏手指桌上輕輕叩了叩:“且起來。”
碧落站起身,躬身道:“老佛爺要碧落說實話,碧落便遵旨說了,若老佛爺認爲碧落言過其實,碧落也甘願認錯,畢竟九五之尊,怎會染上那種市井之病,或許,是碧落診斷錯了。”
“罷了……”聞言慈禧垂下眼簾朝他擺了擺手:“已明白爲何王院使他們些全都如出一轍般不敢對坦言。他們都怕,怕一旦被知曉,日後無論皇上的病可否治癒,他們都會成爲心裡一個癥結。唯有是不同的,因爲不怕。”
“老佛爺明睿。但朝野上下有誰能不畏懼老佛爺的威儀?碧落自也是怕的,之所以敢直言說出,因碧落深知老佛爺對皇上舔犢情深,若僅僅爲了畏懼而閉口隱瞞,碧落實於心不忍。”
“所以便知道找總是找對了,碧先生。”慈禧微微一笑,轉身重新椅上坐下,擡頭定定望向他:“那麼先生,可有辦法醫治好皇上的病麼?”
“老佛爺,微臣敢問老佛爺,仍是想要聽實話麼?”
“實話。”
碧落因此重新跪倒:“回老佛爺,皇上的病,恕微臣治不了。”
“先生何出此言。聽聞斯祁鴻翔的兒子半年前怪病纏身,全身腫脹潰爛到幾乎體無完膚,眼見着連生氣兒都沒有了,硬是被先生從閻王爺手裡救了回來。想皇兒雖然得了那兩樣病症,瞧眼下他這情形,總還不至於遭過斯祁家的公子吧。”
“老佛爺,斯祁公子雖然病情發作的形態可怖,但因是受蠱毒纏身,所以只要不到致命的地步,一旦拔出蠱毒,便也就沒事了。而皇上此病,一例天花,一例梅毒,皆是兇猛之症。原本單得其中之一,只要用藥得當,悉心調理,或許還能夠治癒。但兩者皆得,前者毀生機,摧精氣,後者猛毒攻身,腐蝕****,因此勿說皇上長久以來身單體弱,即便是強壯如獅虎之……”說到這兒,擡眼見慈禧眉心緊蹙,面色泛青,他立時頓住話音。
那樣靜靜沉默了片刻,隨後一躬至地,緩聲道:“老佛爺,一棵樹若被砍倒,或許能救活;若腐爛了枝幹,或許亦能救活。但當它既被砍倒,又同時被腐爛了枝幹,那無論怎樣對它進行救治,它也有心無力了,因爲元神已喪,回天乏術。”
一番話聽得慈禧手腳冰冷。
好半天什麼話也說不出口,只直愣着一雙眼,一動不動朝地上那說話恭順,面色淡然的男瞧着。
過了半晌強壓住混亂的思緒,低頭輕聲道:“先生真的無法救治皇上麼。”
“回老佛爺,臣已據實相告。”
“那麼碧落,且問。自入宮後不久,說宮中自前明起至今,天長日久,風水已有變動,令得現今國家內部局勢動盪,外受強敵威脅。因而幾次奏請皇上,欲太廟金水橋上壓塔,紫禁城三道門內設壇,以此重新調j□j水佈局,改善大清的氣運。這一點原本皇上是堅決不準的,奏章他桌上壓下許久,方被瞧見,念雖然年輕,但平日醫術了得,又確實擅觀風水,所以代他準了奏。此舉引得朝野上下一片不滿,每日彈劾的奏章幾乎能堆成山,亦全都被壓下了,因如此信賴,覺着年輕有爲,能力卓絕,必不會令失望。而也反覆向承諾,此番風水變動,所帶來的好處不出兩年便能讓跟皇上見到,可是碧先生,這纔多久?半年?皇兒竟染上這樣兇險的病症,連都無法醫治的病症!說,這風水帶來的改善它究竟善哪裡??而又究竟要怎樣才能讓得了這麼兩種病症的皇上……讓他去親眼見到兩年後風水變動所帶來的好處?!說!”一口氣將話說到這裡,慈禧按捺不住怒火用力一拍桌子:“倒是坦言回答啊!碧先生!!”
“老佛爺息怒。”碧落垂下頭,不動聲色望着從桌上跌落到他身下,摔得四分五裂那隻杯子,淡淡笑了笑:“碧落所做承諾,老佛爺兩年後自會見到,但碧落也曾說了,只要老佛爺同皇上身子無恙,必能看見……”
話音未落,慈禧揚手再次朝他臉上狠扇了一掌:“狡辯!”
“老佛爺。老佛爺乃大清朝唯一支柱,碧落縱然有天大的膽子,又豈敢真君面前斗膽放肆。”
“……!這話是什麼意思!”
“老佛爺,”擡眼見慈禧一張臉因自己的話變得煞白,碧落慢慢拭去嘴角邊滲出的那絲血,朝她微微一笑:“老佛爺應早有耳聞,所謂鳳上,龍下之局了。”
“……說些什麼!”
“老佛爺亦應心知肚明,這朝堂之上,誰形同虛設,誰坐攬江山,運籌帷幄,一指天下。”
“……碧落!”
“碧落自是爲那坐擁天下者而來,爲執掌天下者儘自己一片微薄之力。”
“放肆!”
“而老佛爺,自是碧落爲之忠心待之,亦忠心扶持的唯一之。”
“住嘴!!”
一聲尖喝,怒衝衝喝止了碧落的話音,慈禧再度朝他舉起了自己的手掌。
但半天過去那掌終究沒有落下來。
她一動不動朝跪地上這男一雙碧綠的眼睛看着。
多漂亮的一雙眼,此時卻看得她手腳冰冷,一顆心跳得幾乎要從胸腔內衝出來,以至令她肩膀微微發顫。
她發覺這一刻這男竟叫她感到害怕。
意識到這點立即伸手朝外一指,冷聲道:“出去。”
“遵旨。”碧落恭恭敬敬站起身,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直至他腳步聲消失宮門外,慈禧的手腳似乎才重新恢復知覺,一瞬間只覺得種種滋味心裡頭混亂翻滾着,她一掌狠狠拍到桌上,卻被桌子硬冷的反彈扎破了手指。
她忍痛摘下指套將手指含進嘴裡。
隨後想到了什麼,慢慢轉過頭,慢慢看向身後那道通往同治臥房的簾子。
‘運籌帷幄,一指天下。’
那男說着這八個字時的聲音,還當真是讓心顫般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