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風一吹,梧桐樹上原本還密集的葉子就落了一地,踩在腳下沙沙作響,棉絮般柔軟。所以往年朱珠總會趁着園丁還沒來得及打掃乾淨前踩着它們在園子裡走上幾圈,但今年再無興致,即便斯祁復踩着那些落葉學她樣子試圖逗她笑,她也笑不出來。
斯祁復要離家出國遠赴海外了。
做這個決定應是考慮了很久,因爲面對斯祁鴻祥的勃然大怒和安佳氏的哭泣,他仍是堅定不容動搖的。他說繼續留在這個地方他會感到自己在一點點腐爛,尤其是得知朱珠被慈禧選中強行冊妃,當他看到朱珠那張煞白的臉,一股衝動便想帶着朱珠離開這個家,卻轉瞬被“株連之罪”四字不得不將那念頭生生打消的那天。
他說一切讓他窒息。
無論是面對他妻子的死,面對朱珠的婚姻,還是面對朝廷的強勢。
既然如此,不如一走了之,眼不見爲淨。
“哥哥,英吉利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總聽人說起它。”一路送斯祁復出門,朱珠垂着頭問他。
斯祁復見她不時搓着袖子,便脫□上麾子罩住了她:“英吉利是參與當年火燒圓明的國家之一。”
“那哥哥爲什麼還要去他們國家?”
“因爲我想親眼去見見能擁有那樣一批作威作福軍隊的國家,究竟是什麼樣兒的。你知道麼,他們國家的皇帝是個女人。”
“女人……跟武則天一樣麼?”
斯祁復搖搖頭:“說來有趣,雖然有皇帝,但他們的實權卻是握在‘首相’的手裡,所以他們國家真正的統治者,因是首相。”
“那既然如此,爲什麼不乾脆推翻了女皇,自己稱帝呢?”
“呵……想那維多利亞女王也是個厲害人物,不然也無法令他們國家被稱做日不落帝國,而首相雖然大權在握,對女王還是心存忌憚和敬畏的,況且,他們的議政方式也同咱們國家不同……”
“聽得朱珠也想去那裡看看了……”
“朱珠……”聽她這句話出口,斯祁不由心下一陣難受:“若是你生在尋常小康人家家中,我必然帶着你一同去了,可是……”
“哥哥不用說了,朱珠明白。”輕輕牽了牽嘴角,朱珠沉默下來低頭繼續送着斯祁復往外走,轉眼到了門前,被斯祁復攔住,不願他繼續往外相送:
“朱珠,進屋吧,你這樣一直跟着只怕我要走不成了。”
朱珠笑笑:“若朱珠攔得住哥哥,哥哥早就不走了,豈會等到現在。不過送到這兒,朱珠也不想再繼續往外送了,萬一忍不住哭,總是不好的,倒不如趁現在歡歡喜喜同哥哥道別。只是這一走,也不知道今後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哥哥。”
“必然是能見到的,我又不是一去不回。”說着,許是從朱珠一雙笑盈盈的眼裡看出些什麼來,他眉頭一皺,抓起她手用力握了握:“所以你無論是在什麼地方,必然要好好的,知道麼。爲兄無能,無論怎樣都無法照顧你,還連累你無法同王爺在一起,又被拖延了婚期,眼看着便要被迫進入宮門……”
“兄長別總是責怪自己。額娘說了,那是命,早早就在我身上按好了,所以怎麼爭都改變不了什麼的。只是從此你遠在他鄉,我雖近在咫尺,卻是個比異國他鄉更爲遙遠的地方。這原本熱熱鬧鬧的府邸裡轉眼只剩下他們二老,想來,也甚是淒涼……”說到這兒,感覺自己眼眶微微燙了起來,忙住了口,擡頭笑了笑,將斯祁復朝門口處輕輕一推:“走吧,哥哥,妹子就送到這裡爲止了,日後自個兒多多保重。”
說罷,也不等斯祁復開口,轉身急急朝宅子裡奔了進去。
一路奔,一路眼淚撲撲地掉了下來,以至連路面都看得有些模糊。
朱珠不得不收住步子停了下來,隨後聽見車輪聲遠遠響起,便立即回頭朝宅門方向望去,只是視線到影牆處就被擋住了一切,因而無法望見斯祁復馬車離去時的身影,見狀朱珠輕嘆了口氣,在一旁的青石上坐了下來,托腮繼續朝那方向定定望着,望了許久,卻也不知究竟在看些什麼。
直到一旁有道身影無聲無息出現,同她一樣沉默而專注地朝那方向望了陣,隨後問她:“姑娘在想些什麼。”
朱珠笑了笑。
不用擡頭去望,那聲音便能令她知曉是誰,況且有誰能像他這樣進出提督府來無影去無蹤,如入無人之境的。“朱珠在想,若能跟着兄長一道去英吉利開開眼界,那該有多好。你說是麼,碧先生。”
“你若想去,以後我帶你過去。”
“呵……莫說以後,便是今生,朱珠只怕再也無法走出紫禁城的高牆,何況是國門。”
“你也知道我究竟是什麼樣人,若有心要做,沒什麼做不到的。”
“先生能耐再大,也仍是不能跟天斗的,不是麼?雖然朱珠一介凡人,也知無論人妖仙鬼,皆有忌諱。皇家乃天,與天鬥毋寧自毀,因而先生深明大義同朱珠退了婚,只是先生,雖然先生自由隨性慣了的,朱珠也並不介意見到先生,同先生閒談。只是此番既然已不再是朱珠的未婚夫婿,總不能再同過去那樣無所顧忌,隨心所欲了,你說可是麼,先生?”
“姑娘說得是。”說着朝後慢慢退開兩步,碧落在她身後那堆枯葉上盤腿坐了下來。
見狀朱珠不由回頭望了他一眼:“先生此番來,是找朱珠有什麼事麼?”
“只是想來看看你。”
朱珠垂頭笑笑:“先生是又在思念那位故人了吧。”
說完,見碧落沒有應聲,想是說中了他的心思,便再笑了笑,道:“想起來,還沒有謝過先生。先生果然是料事如神的,知道宮裡會來人,便替朱珠瞞天過海,避過一劫,不然眼下,呵……不知會落到怎樣一種地步。先生實在是對朱珠和斯祁一家有再造之恩。”
“姑娘客氣。”
“所以朱珠不由對先生那位故人更加好奇起來……先生,想先生已是個如神仙般的人,真不知那位故人,卻究竟是個怎樣的奇女子,能令先生對她用情如此之深,即便朱珠只是樣貌同她一樣,都可執着迎娶朱珠,又爲這些原本同先生毫不相干的事出手相助,實在是讓朱珠……”說到這裡,不由輕輕吸了口氣,對着碧落那張臉怔怔發了片刻呆。隨後再道:“不知不覺同先生相識也有一段時日了,蒙先生一向錯愛,但不知先生可願同朱珠說說,先生的那位心愛之人,她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亦同先生曾經究竟有過段怎樣的淵源,以至令先生如此刻骨銘心的麼……”
“你想知道?”
朱珠點點頭。
碧落低頭沉默了陣,淡淡一笑:“說說倒也無妨。她原本是個神仙,到我身邊,實則是爲了降我而來。”
“呵……”
“像在聽故事是麼。”
“嗯。”
“也同所有那些故事一樣,最終我跟她都無法逃開那一個情字。但實不相瞞,爲保住往昔生活,我極力掙扎過,不想因她的到來而毀了原本我所有的一切。”
“先生曾擁有過怎樣的一切?”
“一切。天地間你所能想象得到的一切。”
“……朱珠想像不出來……”
“呵……”他看着朱珠那雙睜大的眼莞爾一笑,拈起身下一片落葉:
“殊不知,最後發覺,無論窮極一切方式,我都已再也回不到過去。便想就此妥協時,她卻爲了我一句任性之言,而灰飛煙滅了。”說罷,手輕輕一擺,那片落葉便也嗤的聲在他指間灰飛煙滅。
“……便是以先生的力量,也無法阻止麼?”
“她恨透了我,”彈掉指尖上最後一片灰燼,碧落將視線重新轉向朱珠:“爲此她棄了不滅金身,所以即便我殺入冥府,也再換不回她的一息尚存。”
“……於是先生從此追悔莫及……”
“是的。”
淡淡兩字,令朱珠眉頭皺了皺。本不想就此多說些什麼,但低頭沉吟了陣後,仍不由再度開口道:“……但先生可知,你這樣的追悔,若她泉下有知,必苦不堪言。”
“爲什麼?”
“她既能因先生一句話而死,豈捨得見到先生如此追悔的樣子。”
“不會,她恨我。”
“先生……先生須知,一個女人,若愛到至深時,便是連恨也不會的了。先生可曾想過,她因先生一句話而死,其實並非是帶着恨意爲之,而是不得不將自己在先生以及她自個兒的心目中,乾乾淨淨把自己的存在徹底抹去了,那樣方能放下這一段令她無法親手割捨的情感,以此,以爲從今往後,終可令先生迴歸了自由自在……而這,不正是先生曾窮極一切方式,所極力想要得到的麼……”
話音未落,只見碧落身下那片枯葉轟地燃燒而起。
突兀燃起的火光驚得朱珠險些跌坐到地上,轉瞬,卻又見那把熊熊烈火倏地熄滅了,就連燒灼而出的煙氣都不留一絲,只有輕輕一陣風捲着地上焦黑的葉子朝邊上盤旋開來,翻飛而起,如一團團漆黑的蝴蝶輕輕從朱珠臉側飛過,不出片刻消失得乾乾淨淨。
一同消失不見的還有碧落那道端坐在地上的身影。
正由此發着愣,遠遠一陣腳步聲飛奔而來,隨後聽見小蓮帶着哭腔一路跑一路叫道:“小姐……宮裡送朝服來了……小姐……他們說三日後便要召您入宮了……”
宮內浩蕩的一支隊伍,送來兩宮皇太后親賜的朝服和賞禮。
由於東太后慈安的緣故,朱珠被賞了貴妃的名號,因她深知此番強行將朱珠納入宮中,實是不妥的,一來朱珠是九門提督之女,二來她早已定親,按照以往,哪裡會再召入宮中。實在此次也是情非得已,爲了同治,爲了這大清江山,不得不做出這樣苟且的行爲,因此名號上必然不能委屈。若按慈禧所言,只封個區區貴人,別說斯祁鴻祥這邊說不過去,當着滿朝文武,那簡直更是讓人心寒又可笑的了。
所以除此,還額外增加了賞賜,雖然慈禧知曉後不甚愉悅,但對於慈安這一番決定,終於還是沒說什麼,恭恭敬敬順了她的意。
碧落目送那支隊伍全部進入提督府後,方纔轉身離開,返回停在轉角處一頂轎子內。
轎子應聲而起,帶着他往碧園方向搖曳而去。
一路上陽光曬得轎內微微有些發悶,他伸手將窗簾掀開,吸了口清冷空氣,擡眼望了會兒窗外熙攘的人羣。正自愜意着,忽想起之前同朱珠那番交談,眉心不由微微蹙起,一陣久已不見的煩躁由此而悄然浮到心頭,令他一把將窗簾重重垂放了下來。
登時轎中再次陷入一片幽暗,他低頭望着自己的手指,一雙碧綠色眼睛在幽暗中閃閃爍爍,透出道磷火般的光來。
如此閃了兩三下,擡起頭,側眸往向身後,挑眉笑了笑:“殷先生麼,多年不見,一向可好。”
“尚好……”他身後傳來輕輕一道沙啞的嗓音。
卻並不見碧落身後有人。
因爲人靠着椅,椅靠着轎身,如此狹小一片空間,豈能容得下第二個人。但隨着那道話音,一縷淡藍色煙霧自碧落身後飄了過來,蜿蜒盤旋在他面前,隨着轎身的起伏輕輕一晃,飄散不見。
“不知殷先生以這種方式來見碧落,所爲何事。”待第二縷煙霧飄到面前,碧落微笑着問道。
身後便也輕輕響起一陣低笑:“來見見你,看你究竟還要爲那顆珠子將自己困到何時。”
“不勞先生您費心。”
“不勞……呵,總也是將你當做自個兒身邊的親人,眼看着你一天天走到現今這個地步,怎能不去費心一下。”
“所以當年費心用面具擋了梵天珠的靈氣,令碧落險些與她失之交臂,殷先生果真是對碧落費盡了心。”
“如此大費周章只爲她一人,難道不覺得可惜麼,碧落?你本可憑藉此番機會重回無霜城,而剎那邊,自有我可爲你說話。”
“不必了。”
話音剛落,碧落突然間目光一凌。
隨即擡手一拱說了聲:“恕碧落無法奉陪。”這當口原本搖晃前行的轎子突然間停下來,緊跟着就聽噗噗幾聲輕響,隨之轎身轟的下落在了地上。
見狀碧落立即身形朝上一躍而起。
衝過自動翻開的轎頂,如蒼鷹般自轎內飛身而出,凌空在轎頂上方穩穩站定。
遂放眼四顧,見原本還算熱鬧的一條街上此時空無一人,唯有幾聲鳥叫在周圍探出牆頭的樹木間啼鳴着,清脆的叫聲反令這條街顯得越發寂冷。
而轎子邊上則整整齊齊躺着六個人。
確切說是六個紙人,穿着轎伕和家丁的衣服,靜靜躺在轎子旁的地上,兩腳一抽一抽,好似還在同剛纔一樣走着路。
再擡頭朝正前方碧園那道朱漆大門處望去。
門緊閉,門上兩盞燈籠在風裡微微晃動,看似同平日沒有任何兩樣,只是有團霧氣般的東西在門上三尺距離處浮動着,若隱若現出一絲泛着微微五彩斑斕的光華,在半空兜轉游移,煞是好看。
見狀,碧落當即翻身落地。
一邊朝前走,一邊解開身上長袍馬褂,露出裡頭雪白色一席薄如蟬衣的衣裳。
在那身長袍馬褂被脫去後一霎迎風飛動了起來,並隨着碧落同那道門距離的接近,飛動得更加厲害,飄飄灑灑好似有生命般隨時會從他身上飛離開去,但在碧落的手碰觸到大門時,通體暗光一閃,立時又靜止了下來。
與此同時門上那團飄動的霧氣也不見了,只有輕輕一片水汽當頭朝着碧落身上撒了下來,被他伸手一攬,盡數收在了那件白色的衣服上。
門似乎因此突然間自動開啓了。顯出裡頭空蕩蕩一片庭院,還有那條空無一人的小徑。
碧落抖了抖衣袖徑直朝裡走了進去。
一路緩緩而行,沒見到一個人影,甚至一隻鳥獸。直至穿過兩重門庭進了第三進,方纔見到一隻黑鸛在庭院角落裡搖搖晃晃撲騰了出來。
眼見碧落走近,抖開翅膀一聲尖叫撲倒在地上。碧落立即緊走兩步到它身邊將它抱起,伸手在它身上輕輕一撫,隨着一團青光自掌心中流出,那隻鸛原本已靜止不動的身體再次顫抖了起來。
片刻擡起頭身子輕輕一抖,化作一身黑色家丁裝扮的少年男子,擡頭一把抓住碧落,目色赤紅,幾乎連瞳孔都已分辨不清:“主子!正白旗殉道使精吉哈代亦已來京!不禁燬了主子所設結界,連同結界內大小奴才們一併殺得乾乾淨淨!”
“小憐在什麼地方。”
“憐哥兒原已逃遁而出,但爲保住剩下幾個奴才重又返回,被精吉哈代所設血符捕捉而去,此時不知是死是活……”話音未落,嘴脣突地一陣發白,緊跟着兩眼瞳孔也顯了白色,身體在碧落懷中劇烈抽搐起來。
饒是碧落再次用掌心中青光撫之,亦已無效,不出片刻便聲息全無,而身體重新褪回了黑鸛原形,細長脖子在碧落臂彎間垂落下來一霎,身後那棟宅子背後轟然一聲響,一片金碧輝煌的樓閣沖天而出,又在短短瞬間自頂部一片片碎裂開來,在碧落擡頭一動不動的凝視下,宛如山裂般土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