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P 294畫情四十六
月上中庭,照得春明樓那片琉璃瓦頂晶瑩閃爍。
這樣的光亮本應令房頂上一切無處遁形,但少頃,一道黑影卻像憑空出現般從那邊瓦頂上垂掛了下來,蛇一樣順着下方圓柱往下一陣盤繞,無聲無息跳落到二樓的長廊內。
隨後身影一閃,跟出現時一樣突兀消失不見,與此同時不遠處一道門咔的聲響,朝外輕輕打了開來,被風吹動似的晃了晃,遂又輕輕合攏。
如此細微的聲音顯然並沒能驚動屋內靜坐在窗邊的那道身影。
他低頭翻着手中的書,手邊只點了一盞油燈,閃閃爍爍只有綠豆大一點幽光,光線極爲模糊。
但這光線並不妨礙他的閱讀。
事實上他也並沒有在閱讀。
幽黑一雙眼始終朝油燈方向望着,若有所思,目光因光斑的折射而泛出一點暗紅,因爲油燈內閃爍搖曳着的那點火苗是紅色的,血一樣的顏色。
“王爺……”身後低低的話音伴着一陣風起,令油燈內火苗倏然而滅。
一縷白煙立即自燈芯上冉冉升起,被載靜伸出手指在那上面微一劃動,它就好像有生命般滑進了他的掌心,又順着他掌心滑進了他手腕上所纏那串朝珠內。“我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在這地方輕易使用分影之術,現今已不比過去了。”
“屬下知道。若不是出自無奈,屬下斷不會冒着連累王爺的險用這方式進入瀛臺。”
“怎麼,有什麼急事?”
“王爺還記得白馬寺方丈玄貞麼?”
“自然記得。”
“他昨夜死在了西太后的儲秀宮中。”
“什麼?”一聽不由怔了怔,載靜放下手裡的書朝身後隱匿在黑暗中的莫非望了過去:“我記得八年前跟隨阿瑪去洛陽邀他進京時,曾聽他同我阿瑪說起,紫禁城十年內是他的禁涉之地,所以十年內他便是連北京城也無法踏足一步,怎的現在他竟會不顧當日所言來到這裡?”
“回王爺,因近來西太后宮中時常出現異相,有說因孝哲皇后的鬼魂作祟,鬧騰得很厲害,就算把原先被關押在宗人府的精吉哈代也放了出來,都沒能將它攆走,所以萬分無奈下,太后就命人去白馬寺將玄貞法師給請到了此地。”
“孝哲皇后的鬼魂?”聞言載靜眉頭輕輕一皺:“她一向忠厚仁慈,怎的會死後鬧鬼作祟?”
“屬下也覺得奇怪,所以昨日得知玄貞法師入宮後,屬下便用了匿形之術尾隨而至,想跟隨他一去儲秀宮探個究竟。孰料纔在宮外偷聽了片刻,屬下的匿形之術就被宮門外一團極其犀利的陰氣給撞了,怕因此暴露痕跡,所以屬下慌忙離開,誰知今日一早便就得知,老方丈昨夜爲了給西太后護駕,圓寂了……”
“儲秀宮外有極其犀利的陰氣?”
“是的,王爺。早些時候還從未覺察到過,昨晚一經碰見,險些廢了屬下這半條胳膊。”說着,莫非上前兩步,藉着窗外透進來那片月光將半邊衣領朝下翻開,露出裡頭青灰色一片痕跡。說淤青不像淤青,隱約可辨靠近手臂的地方肉都壞死了,故而令他始終將那條左臂垂放着不動。
“可礙事?”見狀載靜不由起身走到他身邊,用手在那傷上輕輕按了按。見他仍有痛感,稍許放了些心:“還好,分影尚且還能有痛感,所幸沒讓邪氣直接進身。
“王爺,雖然昨夜幾乎遇險,不過那之前屬下倒是探聽了一些有用的東西。”
“什麼東西?”
“回王爺,屬下聽玄貞法師說,那位碧落先生根本不是人,而是一頭九尾妖狐。”
“什麼?!”
見載靜面露驚色,莫非當即將昨夜自己在儲秀宮外所偷聽到的那些原原本本告之了載靜,隨後目光閃了閃,道:“雖然屬下沒能窺見那張人皮帛的樣子,不過以此異能確定碧落就是妖,而且是隻千年狐妖。如今西太后也知曉了,但她似乎並不打算說破,因無論是在朝中還是宮內,她至今都沒有對任何人提及過此事,所以屬下擔心……”
“擔心什麼。”
“擔心西太后會不會因此反而更爲重用那隻妖狐。”
“你亂想些什麼。”
“王爺還不明白麼,她匆匆立了才只四歲的載湉爲新帝,又將您同八旗各旗主之子軟禁在此地至今,明擺着就是怕一旦將您同他們放出,您會藉着八旗旗主的忠心和各旗殉道使的擁戴,弒主篡位。”
聞言載靜面色一凝,片刻淡淡一笑,在他肩上輕輕拍了拍:“我知她一直對我心存防範,因而明知當日她請我至瀛臺是計,仍應邀而來,便是爲了表明我的一片忠心,也爲了消除她這一戒心。難道時至今日時局皆已穩定,她還無法明瞭麼?”
“王爺!”聽他這樣說法,莫非不由撲的聲跪倒在地,擡頭目光咄咄望向他道:“想我八旗殉道由始至終代代只效忠愛新覺羅家的人,豈是葉赫那拉氏家的狗!她逼死皇后和她腹中先帝的血脈,又尋了醇親王家幼子立嗣,擺明了想獨攬大權,繼續她的垂簾聽政,假以時日,這天下明爲愛新覺羅家的江山,實則被她侵吞個乾淨,王爺,此時不反,更待何時!便是允祥爺在世,必然也要厲令您策反上位,奪回大權的吧!”
話音落,見載靜目光驟地陰沉下來,遂不敢再多言,只將身子一躬,低頭不語。
片刻見他慢慢踱了兩步,回到窗邊重新坐□,手往油燈上輕輕一拂,令那油燈重新亮了起來。“我明白你的心思,但我且問你,你家祖爺可有將正黃旗的殉道使佔出?”
話問出口,莫非肩膀不由微微一顫。隨即擡起頭,輕聲道:“說也奇怪,王爺,原本祖爺曾說已有了點眉目,等再清晰便立即告之於我,但就在三天前……我家那棟安置着祖爺法身的樓閣,突然被一場大火給燒燬了……”
說罷聲音不由哽咽,他立即垂下頭,用力咬了咬牙。
載靜聞言目不轉睛地朝他望了一陣。
直至見他漸漸平靜下來,才道:“既如此,便是天意,我等不可逆天。”
“王爺何處此言??”
“因數月前,我曾因大清風水一事打開地宮請教我祖師爺,蒙他賜我明示,說現今爲真龍被困之死局,若要破此局,唯有八旗殉道齊出,方能助得龍騰。本來若是你家祖爺佔出正黃旗殉道使是何人,那麼只需集結全部八旗,便如你所想,可望一搏。但可惜,天不遂人意,他的法身所在處竟被火燒燬,那麼一切也就隨同他葬身於那場火中。莫非,此乃天意,若天要慈禧掌政,你我硬要逆天爲之,必無善終。”
“王爺眼下境遇難道便是王爺所想要的善終了麼??”
這句話憑着一股怒意脫口而出,眼見載靜眉心微蹙,莫非立時收聲,將頭沉了沉。卻又很快將頭擡起,直截了當道:“屬下明白了。八旗動,勢必九門提督要出兵,於是我等勢必要同斯祁家水火對立。王爺如此猶豫再三瞻前顧後,卻原來都是爲了斯祁家的朱珠小姐。”
說罷,見載靜不語,便冷冷一笑,再道:“那麼王爺可曾想過這大清江山今後將要如何,我等八旗殉道使將要如何,同王爺一道被困在此處的諸位旗主之子將要如何,王爺的額娘將要如何,王爺您……將來又當如何?!王爺以爲以王爺現下這般忍氣吞聲百般放軟,那西太后便會因此放過王爺,讓您走出瀛臺同斯祁小姐團聚嗎?!
一番話連珠炮般從莫非口中衝出,載靜坐在窗前一動不動聽着,由始至終不一言。
那張臉亦是一絲表情都沒有,目光如水,也不知究竟是將那番話聽進去了,還是在望着面前那盞幽光閃爍的油燈出神。
直至莫非終於沉默下來,留急促的呼吸聲在空氣中微微響動,他纔將視線重新轉到莫非身上,淡淡瞥了他一眼。
隨後手指朝油燈上輕輕一抹,便見原本暈黃的光突地變得猩紅,如莫非剛進屋時那光一樣。“你看,莫非,現今我大清當真如祖師爺所言,亂且幾近枯竭。若你我再因此集結八旗殉道衝入京城,血洗紫禁,掀起內亂,那一切會怎樣,你所的將來又會怎樣?”
“……王爺!”
“你且去吧。”
“王爺……”
見他欲想再要爭辯,載靜笑了笑,擡手朝他擺了擺:“去吧。”
“……是,王爺。”見狀莫非不再多言,只慢慢站起身朝他用力一抱拳,隨後轉身頭也不回消失在身後的黑暗處。
直至他腳步聲漸遠,載靜站起身推開窗。
窗外似有人影閃過,他望着,沉默不語,目光輕閃。
隨後慢慢吸了口氣,擡頭朝頭頂出那片天空望了一眼。
曾幾何時,原本皎潔灼亮的月光不見了,厚厚一團雲層覆蓋了整片天空,將這天壓得如同他此時的心臟一樣沉悶無比。
少頃一陣悶雷響起。
不出片刻,嘩的聲響,瓢潑大雨自那雲層中直泄下來,在四周沉悶的空氣中,驟然衝出一片濃重的土腥。
連天的雨幕中一行人提着風燈在雨廊下匆匆前行。
四名宮人,領着一名身披蓑衣的男子。
不出片刻進入儲秀宮,與從宮中走出的那一排宮女擦肩而過,隨後見到一名太監從內宮處走了出來,擡眼見到那行人入內,立即揚起笑臉迎了上去:“唷,碧大人,剛回來就立即進宮見駕來了麼?”
“呵,李公公吉祥。”在身旁宮人伺候下脫下溼透的蓑衣,碧落撣了撣袍腳的雨水朝李蓮英笑了笑:“剛回來便知昨夜老佛爺宮中出了事,又逢老佛爺下旨召見,碧落自是立時趕來了。老佛爺現下鳳體怎樣?”
“有些熱症,還請碧先生趕緊進去瞧瞧。”
邊說邊躬身將碧落朝內宮中引入,到達門處未出聲通稟,只朝碧落做了個請的手勢。
碧落會意。
當即掀開珠簾朝門裡輕步走了進去,剛走到桌邊,聽見慈禧慵懶的話音自榻上傳了過來:“你來了。”
“是,老佛爺,微臣叩見老佛爺。”
“起來吧,”說着,慈禧側過身,細長的眼眸朝面前這男人輕輕一瞥:“今兒一早,他們同我說,你給咱大行皇帝和皇后,已經選好地兒了。”
“回老佛爺,臣等這兩個月來踏遍東陵西陵,反覆勘測比較後,爲皇上和皇后選出兩處絕佳的寶地。”
“哦?什麼地方,說來聽聽。”
“一處是西陵的九龍峪,另一處,是東陵的雙山峪。”
“兩處有什麼講究?”
“回老佛爺,雙山峪龍氣舒展,堂局寬平,羅城周密,屏障全備。九龍峪則後有大山以爲靠,前有金星山以爲照,金星山之兩旁更有萬福山朝於左,象山立於右,實,都是真上吉之地也。”
“不錯……但不知道究竟哪一處最爲合適。先生以爲呢?”
“臣以爲,兩處皆是上吉之地,若要說最合適,唯老佛爺睿智,方可定奪。”
“呵呵,碧先生過謙了。”微微支起身,慈禧朝碧落笑了笑,伸手從李蓮英託來的果盤中拈起一枚蜜餞:“蓮英啊,我還有話要同碧先生說,你先出去。”
“喳。”應了聲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