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靜復活了。
就在幾小時前,他還是一具因遭自己屬下背叛,於是被連同棺材一起封存在棺材屋內的屍體。但這會兒活生生坐在他的棺材裡,失去生命長達百年的身體保存得如此完好,完好到連眼睛都是毫無瑕疵的,黑幽幽的瞳孔泛着夜星般的光,無聲無息閃爍在臉上那張黃金面罩背後,靜靜看着他面前的精吉哈代:“千歲千千歲,這說的是我,還是你?”
精吉哈代沒有回答,額頭一動不動貼着地面,彷彿塊漆黑的石頭般紋絲不動。
載靜於是笑了笑:“也罷,時間又有何意義。”
說着,伸手掠向朝冠上的翎子,手臂有些僵硬,隨着他的動作出輕輕一陣響,令他若有所思朝自己身體看了眼,“瞧,睡了一百多年,這身體似乎有點不太聽使喚了。”說得好似自言自語,隨後擡起頭,目光一轉,再度瞥向跪在地上的精吉哈代:“你呢,精吉大人,腦子裡被那塊鎖洞穿了那麼久,是否便連自個兒曾經是個什麼樣的人,也早已給忘得乾乾淨淨了?”
“王爺此話怎講……”精吉哈代終於再度開口。
話音因他幾乎同地面貼合在一起而顯得有些模糊,所以也不知載靜是否聽見了,他沉默着朝這團石頭般僵硬的身影看了許久,然後淡淡道:“你也知道,活着的那些年,我一向對你敬重有加。”
“王爺賞識之恩,下官從未忘記。”
“遙想當年,唯有你看出了那隻妖狐的真面目,也唯有你,彈指間掃平了蟄伏在紫禁城內的衆妖孽,所以,在察哈爾家告訴我,他們無法從現有的血脈中尋出新一任正黃旗殉道使繼承者的時候,你可知道,我曾萌生出由你繼任八旗殉道使尊者之位的念頭。”
“……王爺錯愛。”
“精吉哈代,你爲何要藉助蟠龍墓毀的機會盜走我的屍體。”話鋒驀地一轉,令精吉哈代再度如石頭般一動不動。
過了半晌,方纔沙着聲道:“下官……只是爲保護王爺在復甦之前不受外界侵擾。”
“呵,好一個爲保護我在復甦之前不受外界侵擾。保護到連衆八旗子弟的屍體都盡數銷燬,保護到要將守護蟠龍墓百年的喑守村毀於一旦。這可還是當年那個一身錚錚鐵骨,爲守護大清江山不惜動用禁術連累自己萬劫不復的那個精吉哈代麼?”
“王爺……”
“還是覺着,只要控制了我的屍體,我就同莫非一樣在你的掌控之中,因而得到九王的支配權,從此只是早晚之事。”
“下官不敢……”
“你不敢,”冷冷一笑丟出這三個字,載靜右手輕輕一擡,就聽倏的聲響,那根靜躺在匣子上壓得通道盡頭那張桌子搖搖欲墜的珠鏈突然直飛而起,彷彿有生命徑直飛到他身邊,又如靈蛇般纏繞在了他的手腕上。
“爲什麼這樣看着我。”珠子兜轉着垂落進他掌心時,他捻動着它們,突然將目光朝我掃了過來。
我沒法回答,因爲全身僵硬,喉嚨裡更是不出一點聲音。
他說話時那清冷而略帶低啞的話音令我全身無法控制抖。
附在阿貴身上的魂魄果然是載靜……
雖然一路上或多或少早已有了這樣的預感,但私下裡總歸死都不願意承認,這地方的一切原本已夠爲糟糕,所以無論如何,我希望以及渴望,他是這裡唯一一個跟狐狸的過往完全沒有任何糾葛的人。
但事實總是殘酷至極。
他不僅跟狐狸的過往有糾葛,還是糾葛得最爲深刻的那個人,因爲他是那個被狐狸奪走並害死了他妻子的男人。
這地方唯一擁有與精吉哈代的力量相抗衡的人,卻是狐狸最大的仇人。而我還曾義憤填膺地去鼓勵他要報仇雪恨,呵呵,我這得是有多操蛋,纔會對他說出那麼些蠢話來……
想到這裡,沒來得及苦悶,頭頂上方忽然傳來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音。
是吊着狐狸的那塊石板,它在四周一股無形力量的壓迫中有些搖搖欲墜,不禁令我擡起頭,想朝那上面的狐狸看上一眼。
但做不到。
載靜那雙眼睛始終注視着我,帶着一絲似笑非笑的神情,彷彿在等待着我做出任何他意料之中的舉動。所以我沒法動,也沒法開口,只能用力咬了咬自己的嘴脣,然後慢慢朝他擠出一絲笑:“……因爲,你把我嚇到了。”
“是麼。”他看着我,掌心裡的珠子被他捻出喀拉拉一陣脆響。“所以,剛纔的那個問題,你仍還沒能回答我。”
“……什麼問題……”
“我想知道,你都不想知道些什麼?”珠子再次從他指間出喀拉拉一陣脆響,與此同時,精吉哈代的脖子上也出了類似的聲音,隨後一道深得幾乎能觸及骨頭的的勒痕在他脖子上顯現了出來,迫使他將頭垂得更低,烏黑的手指緊扣在地上,硬生生把地面抓出十個深深的黑洞。
見狀不禁一呆,我張了張嘴,半晌沒能吭聲。
他笑笑,握着那把珠鏈的手輕輕一鬆:“阿貴曾對你說過,從前有個王爺,他叫愛新覺羅載靜。我就是那個載靜。”
“……我知道。”
“如果感到不習慣,你仍可叫我阿貴。”
這句話讓我不由自主朝一旁阿貴的屍體看了眼,然後重新擡眼看向他,想盡可能若無其事地朝他笑笑。
可惜笑不出來,倒是想痛痛快快哭一場。
“現在還想求我替你去救那隻狐狸麼?”隨後聽見他問我。
我搖了搖頭。
他也就沒再繼續說下去,只迎着我的視線淡淡望着我,隨後提起珠鏈順了順,將它工工整整套到了自己的脖頸上:“這一天一夜來,我一直試圖藉由阿貴之口告訴你我是誰,是什麼樣一個人,可後來覺我根本做不到。你看,對一個完全沒了過往記憶的人談起過往,原是比死更艱難的。”
“所以你選擇了現在這個最直接的方式來告訴我,是麼。”
他點點頭:“沒錯。”
“所以……”略一遲疑,我垂下頭用力捏了捏自己滿是冷汗的手指,僵硬地笑了下:“所以,狐狸在一百多年前奪走了你的妻子,於是你在一百多年後冷眼看着你的屬下設下陷阱捉住了狐狸,然後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在我面前以別人的身份對我演了一場戲。直到現在,你不想再繼續演下去了……”
他笑笑,沒點頭也沒搖頭。
“可是爲什麼……”
“什麼爲什麼。”
“爲什麼不能對我直說?爲什麼昨晚到現在你明明有那麼多時間和機會,但始終不肯直截了當告訴我你們以前的那些過往?爲什麼還要費時費力地給我演這麼一齣戲??” ωωω ▪тt kΛn ▪c○
“因爲我不想過早把你我逼到一個極爲難堪的地步。”
“呵……”
“也因爲,”說出這三個字後,他話音微微頓了頓,隨後拈起胸前那串珠鏈瞥向跪在地上的精吉哈代,修長的手指沿着最大一顆珠子邊緣慢慢轉了兩圈:“也因爲不這麼做的話,這已入了魔道的精吉哈代,怎可能冒着削弱元神之險二次動用血路,而你又怎會毫無遲疑地跟我來到這裡,替我將這串被精吉哈代覬覦已久的制誥之寶,送進這處被蟠龍九鼎所封印住的地方,以讓我重新踏進這個九王聖地。”
話音淡淡的,隱在面具背後那雙眼的神色同樣也是如此,平靜淡然得叫我胃裡不由一陣翻騰,怒不可遏,卻又只能皺緊了眉硬生生將這怒氣給忍着,然後輕輕朝他冷笑了聲:“你利用我。”
“利用……”他重複着這兩個字,從棺材裡慢慢站了起來:“若你還記得哪怕一點點的過往,便不會輕易對我說出這二字。”
“過往!”這兩個字叫我忍無可忍地漲紅了臉:“如果你還記得哪怕一點點我對阿貴說起過的那些東西,你就早該明白,人這一生只得一輩子,又何必苦苦糾纏於過往?!”
“呵呵……人這一生只得一輩子。”我的憤怒並沒有撼動他的平靜,依舊用他那雙幽黑的眸子淡淡看着我,他沉默片刻,道:“那麼寶珠,那隻狐狸糾纏了你多少輩子,你可要我算給你聽聽看?”
“不要!”這句話再度令我眉頭緊皺了起來,因此斷然拒絕,隨後擡起頭看向頭頂上方人事不省的狐狸,一時只覺得頭暈目眩,險些就此跌倒在地上。
以至沉默了好一陣,才似乎稍許緩過些勁來,然後慢慢勻着氣將目光重新轉向載靜,苦笑了下:“多少輩子的記憶也都已經煙消雲散了,我只知道,他是一頭餓昏在我家店門口,爲了討口飯吃所以給我打工到現在,至今都還找不到一份像樣工作的沒出息的狐狸精。至於他過去是個什麼樣的人,做過些什麼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爲與我無關,與現在的他也無關。”
“是麼。”聽完我的話,載靜笑了笑。但這反應並沒讓我緊繃的心臟有所緩和,因爲他面具背後那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