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後,連着七天下了很大一場暴風雪,雪把整個北嶺城幾乎完全吞沒。從紫禁城帶來的翡翠相思雀死了,不是凍死,而是悶死暖房的炭煙裡。
朱允文也幾乎死去。
一場肺病把他折磨得形銷骨立。
只是,仍未能死,正如他來這裡的第一天時就所期望着的。
他躺牀上,看着頭頂那片白色的帳帷,想像它就是他葬入墳冢時的屍衣。也許墳墓也是白色的吧,這地方除了白,幾乎沒有任何色彩。
一陣咳嗽。
喉嚨裡一口血把胸口白色的牀褥染上那麼點別樣顏色的時候,朱允文聽見下外頭稟報:爺,狐仙閣的紅老闆求見。
那天朱允文沒有見紅老闆。
身份上的懸殊,縱然暗裡欣賞,朱允文對於他的造訪仍是覺得有些突兀和不悅。曾經貴爲天子,現今一介娼妓也說見便見,於情於理,都是他所無法忍受的。於是斷然回絕,甚至帶着絲惱羞的怒意,他摔了案几上一枚羊脂如意。
如意落地他聽見門外響起了陣琴聲。
沉而婉轉的聲響,隨着彈奏者指尖叮叮噹噹一陣跳躍,彷彿某種溫和的笑,脫離琴絃悠悠然然蕩了進來。這聲音他不止一次隔着窗和那些距離,從遠處那座喧鬧的樓閣裡聽見過。但近了,分明又同往常有着些許的不同。
不同哪裡,朱允文卻說不上來。
如果曲子能說話,這琴音就好象是個正說話的,透過那種起伏跌宕的調,房間裡兜兜轉轉,像是緩聲同他說着什麼。於是他用力拍着牀大聲道:來!來!把他給攆出去!!
片刻,門外響起下的話音:回爺,一直都外頭,沒有爺的吩咐,小不敢隨意放他進來。
這叫朱允文呆了呆。
從府邸大門到內堂,三進三出,隔着至少六道門。六道門外,爲什麼這琴聲聽起來會這麼近,近得好像就咫尺之內。
疑惑着的時候,琴聲斷了,很突然。忙掙扎着起身推窗朝外看,窗外一片風捲着一地的雪,白茫茫,朦朧朧。隱約一道鮮紅色的身影雪地裡閃了閃,很快消失不見,只留下雪地裡一長串凌亂的馬蹄印,還有些許細微的琴絃聲,似乎不捨從這蒼白的世界裡立即離去,繞着窗棱輕輕流轉。
那之後好些天,朱允文沒再聽見有任何琴聲從遠處那座樓裡傳來過。
依舊整日整夜地喧鬧,依舊絲竹纏繞着歡笑。卻再也沒有聽見過那種彷彿淡淡說話聲般的琴音從那地方響起。
一天兩天三四天,五天六天七八天,時間彈指剎那,對於牀榻上的卻如同亙古般漫長。朱允文牀上用漫長的時間粘着那隻如意的碎片,聽着遠處閣子裡的聲音。有時候他的妻妾會來探望他,她們用那些薰滿了胭脂香的手指撫摸他,彷彿紫禁城他的寢宮裡那般。他想回應,可是做不到,他發覺自己的身體就如同手裡的如意,勉強拼湊出來的完整,終究佈滿裂痕。
但他沒辦法同那些女說。她們看着他,眼神卻不知道看着什麼,他害怕那種眼神,每次她們用那種眼神望着他的時候,即使她們溫柔地親吻着他的臉頰,他的手背,他的胸膛……他驚懼地發現自己的手同他的j□j一樣萎靡和顫抖。
於是流淚,於是看到一些失望,或者更加不好的東西,從那些女的眼睛裡流露出來。然後她們一聲不響地離去,留下一室的寂靜,一室的悶熱,以及一室她們身上濃烈的胭脂香氣。
他再次將那把如意砸到了地上,狠狠的,像砸碎自己那具無可奈何的身體。
這時聽見那說話聲般的琴聲再次響了起來,緩緩的,跌宕的,近耳側的……
“來……”於是他大聲道:“把他帶進來!把紅老闆給朕帶進來!”
想霜花一定是個說故事的天才,因爲他說到那句“把紅老闆給朕帶進來!”的時候,真真切切從他眼裡看到了一個的影子,那個叫做朱允文的,只當了四年皇帝就下落不明的男的影子。
有點焦躁,也有些高高上的頤使氣指。
然後那影子就消失了,妖怪水晶般的瞳孔裡只剩下了一本正經等着他繼續往下說的的臉。他朝笑笑,說,天黑了。
這才驚覺周圍已經亮起了路燈,沒來得道別,匆匆跑回了家。
到家時家裡的店已經關門了,傑傑暖爐上打着盹,狐狸客廳中間的梯子上坐着,正給即將擺到店門口的聖誕樹掛上五顏六色的玻璃星星。空間裡充斥着蛋糕和巧克力甜甜的味道,每年聖誕節狐狸都會做一棵聖誕樹,還有蛋糕和巧克力。蛋糕是用來搞特價活動的,巧克力是每年不變的給的聖誕禮物。
因爲從來沒情節收到過巧克力,關於這點,沒有比這隻整天賴身邊,害至今找不到一個類男朋友的狐狸精更清楚這一點。所以爲了彌補這個遺憾,從他來到家的第一年開始,逢到聖誕他就做一些巧克力給當禮物。當然了,不要爲那是他親手做的而覺得感動,他其實只是爲了省錢而已。也不要去問他,爲什麼明明是彌補不能情節收到巧克力的遺憾,卻不情節送。千萬不要問。因爲曾經問過一次,然後,他看了看,託着腮幫問:
情節是什麼節?
回答:情的節。
是的情不?
再答:不是。
那想當的情不?
這次,沒等來得及回答,他手指一翹,腦袋上輕輕一彈:想還懶得要。
,靠,靠靠靠。
第二天因爲被一些事情耽擱,等想起來去街心花園去看看時,天已經黑了。白晃晃的路燈照着白晃晃的雪,霜花一個坐被氣溫凍得吱嘎作響的鞦韆架上,晃來蕩去。
他似乎除了這個地方無處可去。
這麼想着,轉眼卻聽見他這麼問:“是不是除了這個地方,無處可去。”
一愣,因爲沒想到心裡剛想着的問題,會這麼直接地反被別問了過來。
“不是。是來聽故事的。”於是回答。
“但看起來很孤獨。”他又道。
這句話讓不由自主擡了擡肩膀:“孤獨??”
“是種孤獨的個體,即使他再有錢,再有權,身邊圍繞着再多的。就算是羣的蜂擁包圍下,他只有他自己。”
“那妖怪呢?”
“妖怪,妖怪是以類分的,不是同仇敵愾,就是死活。因此妖怪從來都不會孤獨,因爲除了這兩者,它們無類可歸。”
“就沒有特例麼?”
“特例?有,但它們都已經死了。”
“……都死了?”
“當然,也有一些還活着,或許就是那些和擦肩而過的,或許就周圍……而這些傢伙,往往都過得生不如死。”
“爲什麼……”
“因爲它們泯滅了自己的本性。”
沉默。
一時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因爲初衷只是來聽故事的,沒想到會不知不覺地跟這隻說故事的妖怪聊起這些。
而他似乎也很快意識到了這點,短暫的僵持過後,他笑笑,拍拍身邊空出來的鞦韆板:“對了,是來聽故事的。”
點點頭,順勢板上坐了下來。
“那們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