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犯過後,等待薩勒芬妮複審的是那些被羣衆公審判決勞改的勞改犯。
這些勞改犯大多是在昨日運動中被擒獲的,爲武田齋藤集團工作的低級混混。
他們平時大概只負責一些看場子、做安保、催債要賬的工作,因爲在集團裡的層級太低,基本沒有做大惡的機會,所以在經過公審後幸運地保住了性命。
羣衆對這些人的審判大體也沒有出錯。
如果說有錯,那就是因爲公審準備得過於倉促混亂,領風者的幹部和參審羣衆,對這些低級混混中部分人的情況瞭解不夠深入,罪行掌握得不夠具體。
結果導致裡面有許多層級不高卻仍舊犯下過大奸大惡的惡徒,也混在那些小混混中間,被大家稀裡糊塗地放過,只是判了幾年勞改。
而現在,經過薩勒芬妮這麼一審...
頓時便又有十來個作惡多端的反動分子,被幹部們當場拖出去斃了。
砰砰砰——
一連串槍聲響起,許多罪惡的靈魂逝去。
薩勒芬妮的表情沒有任何不適。
她喝了口茶,潤潤嗓子,然後用她天生的甜甜嗓音說道:
“下一個。”
一時間空氣死寂。
勞改犯們都看出來了,這位從皮爾特沃夫來的大明星,根本就是一位死亡歌姬。只要她那甜甜的聲音響起,就多半有人要被推出去槍斃。
而這些勞改犯又大都是做過惡的,他們心裡也拿不準,自己的罪行經過薩勒芬妮的複審,會不會從勞改改判成死刑。
所以他們寧可不要這個公平審判的機會,也縮在臺下不敢上去。
可有人敢上。
那些真正相信自己是受了冤屈的人。
他們在猶豫之後,一個跟着一個走上了臺。
“我...我真的不是什麼武田齋藤的走狗啊...我就是一個開小鐵匠作坊的,給武田工廠加工過一些小零件罷了...”有位大叔哭訴。
他聲稱自己只是本本分分地做了些小生意,只因爲店是開在武田齋藤的領地裡,而且給武田齋藤的工廠供過貨...
就在昨天席捲天地的大運動中,被失控的羣衆衝進了作坊,來了一通不講道理的打砸搶燒。
他的家產被掠奪一空不說,連他自己也被大家給綁了起來,扣了個“武田匪幫”的名頭,關到這兒接受公審了。
結果今天,經過羣衆公審,他這個本本分分的小手工匠人,竟然也跟着那些武田幫的混混一起,被判了好幾年的勞改。
“這、這不是冤枉人嗎?”
“我自己也每年被逼着給武田幫交保護費。武田工廠的那幫混蛋找我加工零件,更是一直把價格壓到最低,逼得我每天累死累活地給他們幹活,最後也勉強夠掙回飯錢。”
“我、我也是個受欺負的啊——”
“怎麼就成‘武田匪幫’了呢?”
這位小作坊主流淚哭訴。
而現場如他這般被冤枉的人,還遠遠不止他一個。
有開鐵匠作坊的,開裁縫鋪的,開木匠鋪的,開修車鋪的,開日用品商店的...都是些本本分分的生意人。
而他們的遭遇也都大體相同。
都是好端端地在街上做着生意,就被打着迦娜旗號的“零元購”大軍給衝進了店裡,連人帶店給一起劫了。
“他們說的是真的。”薩勒芬妮眉頭緊蹙地告訴李維。
先前那一排被槍斃的屍體,都沒博得她的一絲同情。但面對這些人發自靈魂的哭訴,她卻糾結難過地深深蹙起眉頭。
“這是怎麼搞的?!”
李維也有些生氣了。
他倒是早就想到,在昨天那場混亂的大暴動中,肯定會出現這種羣衆運動失控的亂象。
畢竟現在領風者發展得太快,基層的幹部力量還太薄弱了。而缺少先鋒隊引領的羣衆運動,則不可避免地會出現失控。
於是很多運動動着動着,就變成了“零元購”人羣的野性狂歡。
這次還好,雖然過程中還是出現了不少失控亂象,但領風者協會至少在總體上,把局勢給控制住了,把秩序給穩定住了。
這些都是在李維意料之內的。
可李維沒意料到的是:“羣衆們積怨已久、熱血上頭,又在混亂中被那些心思不正的流氓無產者混入其中,鑽了運動的空子,搞出打砸搶燒的事情,這我可以理解。”
“可你們呢?”
李維看向現場的領風者幹部:
“你們是懂理論的領風者,難道也不知道是非對錯?”
“羣衆們稀裡糊塗地把這些小攤販、小店主、小作坊主給抓過來了,你們就跟着相信他們有罪,給他們判勞改?”
李維語氣嚴肅地問着這些負責公審的領風者幹部。
可幹部們也有說法:“李維會長,我們...都是按照羣衆的意思來的。”
是的,之前在羣衆公審的時候,這些小店主、小作坊主,就沒有得到羣衆的任何同情。
羣衆不僅不同情他們,甚至還有人在他們喊冤的時候落井下石,出來指認他們跟武田匪幫的聯繫如何如何密切,罪行多麼多麼惡劣。
於是領風者們的幹部就根據羣衆意見,給這些人各自判了幾年勞改。
“這是爲什麼?”李維眉頭緊皺。
薩勒芬妮既然都讀過心了,那就證明這些小店主、小作坊主,根本就不是什麼罪大惡極的武田匪幫、男爵走狗。
可他們爲什麼還是被羣衆針對?
“因爲大家都討厭他們。”
薩勒芬妮靜靜傾聽着衆人的心聲,然後表情複雜地說:“在祖安人心裡,這些有錢在祖安開店的人,就跟...跟皮城佬一樣討厭。”
原來如此。
這下李維理解了。
這些小店主、小作坊主都是小有產者,都是在祖安小有身家的中產階層。
所以他們和那些普遍赤貧的祖安人來說,就跟皮城人和祖安人一樣,存在天然的隔閡。
小有產者會不經意地對赤貧者流露鄙夷,又因爲其身家依附於現有秩序存在,所以儘管他們同樣遭受着鍊金男爵的壓迫,他們也天然地願意站在鍊金男爵這邊。
而赤貧者在祖安遭受了巨大的痛苦,便會本能地憎恨一切,包括這些“高高在上”的小有產者。
有羣衆出來指認這些小店主、小作坊主,可能完全是出於反感,甚至是個人私仇。
而其他羣衆也根本不瞭解這些小店主、小作坊主有沒有罪。聽到有人站出來指認,再加上心中對這些小有產者的集體性厭惡,便也跟着起鬨要求嚴懲。
“但羣衆說什麼,你們就信什麼?就連最基本的調查審問,都不做一下了?”李維很不滿意。
現在混亂剛剛平息,這次公審又有薩勒芬妮兜底,流程簡略粗糙一些是可以理解的。
可這些幹部盲目地跟從大衆意見,扣個帽子就給人判刑,這卻是李維無法接受的。
要是這樣,那乾脆給羣衆一人發一枚陶片,讓他們把自己認爲有罪的人名字寫上,投票決定誰有罪、誰無罪好了。
還要領風者做什麼?
“用腦子想想就該知道,這些開手工作坊的、開裁縫鋪子的小生意人,能算什麼武田匪幫?”
“以他們的身份能力,還能幹出什麼壞事?”
李維質問着這些幹部。
可幹部們還有話要講。
他們中間,有人忍不住說:“李維會長,您不是要求我們藉着打倒武田齋藤的機會,實現對武田領地裡的資產階層的,生產資料的全面剝奪麼?”
“這些開作坊、開商店的小有產者,難道不算資產階層?我覺得羣衆抓他們抓得正好,這還省了我們之後的工作呢...”
原來幹部們是這麼想的。他們覺得小有產者也是有產者,也應該用暴力手段一口氣打倒,把他們的財產全部沒收充公。
現在領風者馬上就要建立起自己的根據地了。
不少幹部都認爲,領風者協會可以藉着這個機會,在祖安一口氣建立起完全的迦娜主義國度。
而這些小有產者的存在,自然是不迦娜主義的。他們必須被暴力打倒,甚至是肉體抹除。
“這...”李維頓時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
這個問題可比審判程序的問題更爲深刻,也更爲棘手。
因爲大家這是在思想上出了問題,是在對“how”的理解上產生了分歧。
這個分歧必須得到解決。
於是他問:“我理解你們的意思,但大家可以實事求是地先想一想,就現在這個階段...”
“小業主們到底是我們的敵人,還是我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