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應天府衙戒備不可謂不森嚴,因而,堂外突然冒出來的這聲音着實讓堂上衆人大吃一驚。但仍然第一時間站起身來,剛開口要喝問何人,可發現徐勳回頭一瞧就立時側身讓開,看清了那個從大太陽底下不疾不徐跨進門來的人影,他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只見那個六十出頭頭髮斑白的老者身穿一件交領右襟闊袖束腰的長袍,那袍子上前胸後背兩府通袖及腰瀾處都彩織飛魚流雲海浪江崖,再加上他那不怒自威的神色,讓人一見便凜然生寒。看這一身衣着,應天府衙的其他屬官們面面相覷了一陣子,多數猜到了來人的身份,而彭禮和費鎧卻立時離座而起,緊跟着傅容也拉了鄭強一把。
“怪不得之前李千戶自陳說是隨着他那位大人來的,咱家就犯了嘀咕,沒想到竟然真是葉大人親自下了金陵!”
傅容笑容可掬地點了點頭,這些天的鬱氣一時盡去。他本以爲京城那邊出了岔子,宮中那幾個大璫竟放棄了他這一頭,於是免不了做了最壞的打算,誰知道轉眼間李逸風神兵天降,繼而上場的竟是這京城廠衛中最最赫赫有名的人物葉廣。
相比廠衛橫行的成化朝,弘治一朝的廠衛要低調得多。如今京城錦衣衛都指揮使乃是王銘,卻只是掛名並不管衛事,眼下這陣子甚至被調去了領神威營管操,真正管錦衣衛事的乃是都指揮同知葉廣。和那些世襲軍職的世家子弟不同,葉廣在成化年間以偵緝有功從一個小小總旗升到副千戶,又在無數人因附逆汪直落馬的時候被兵部推爲北鎮撫司理刑千戶,弘治初年升指揮僉事,又以奉敕提督官校巡捕有功累次升遷到都指揮同知,管錦衣衛事,至今還牢牢把控着北鎮撫司,可稱得上是錦衣衛手握實權的第一人了。
面對傅容的恭維,葉廣少不得謙遜了兩句,見座上衆人認識自己的不認識自己的都有些面色不太自然,他就看着費愷淡淡地說道:“費右丞大約在這一兩日之間就會收到內閣和大理寺合署的公文,與本司一道偵辦此案。皇上得悉趙欽之案深爲震怒,本司覲見拜辭時只撂下了四個字,速斷速決。”
乍聞天子口諭,衆人自是慌忙低頭肅聽,一直還心存僥倖的費鎧立時明白,自己接下來該擺出怎樣的態度才能彌補先前的過失,當即連連應是。這時候,作爲主人的吳雄少不得吩咐人重新安座,而葉廣卻搖了搖手,倏然轉身端詳着徐勳,許久纔再次轉了回來。
“聽說吳大人已經接下了百姓的鳴冤,既如此,這些侵佔田土追索利錢之類的官司,就還是應天府衙來辦,只到時候案牘還請照樣給我謄抄一份。費右丞不妨看是否方便,方便的話不妨和我同行,不方便就先等着公文,橫豎也不差這麼兩天。至於魏國公成國公傅公公鄭公公,今天一日之內發生了這許多事,南京城內還要各位安撫彈壓,亦是要多多辛勞了。”
這一番看似八面玲瓏,但卻單單遺漏了一個巡撫南直隸的彭禮,一時間,衆人答應不迭的時候,就只有他一個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面上竟是露出了少見的恍然。而葉廣卻彷彿根本沒注意到這一茬,最後又開口說道:“那麼多百姓我一個個見來也費事耗時,剛剛在外頭聽這徐勳口齒伶俐,人又機敏,還曾經在徐氏宗祠把趙欽治得灰頭土臉,若是吳大人允准,讓他跟我幾天如何?”
此話一出,吳雄不禁有些躊躇。倒是傅容搶在前頭直截了當地說道:“葉大人既是挑中了他,那也是他的福氣。只不過他可是恆安的救命恩人,葉大人還請瞧在咱家的薄面上多多提點照應。須知那趙欽必然恨他入骨,若他有什麼閃失,咱家那呆兒子就要尋來鬧了!”
葉廣何等精明的人,當然知道傅容這話語中不外乎是請他賣其一個面子,當下哂然笑道:“傅公公這話說的,事成之後,我葉廣保準把人齊齊整整給你還回來,不會傷了他一根毫毛。”
傅容也這麼說了,吳雄環視一眼其他衆人,見徐迢這個長輩都是微微點頭,他也就點頭答應了下來:“既如此,葉大人就把徐勳帶着吧,他是南京本地人,也能做個嚮導。”
嚮導?他到現在連南京城那些大街小巷都尚未完全記熟,哪來的本事當嚮導?還有,他分明覺得,這位葉大人應該是他進了大堂後才進來的,他又不曾提起當初徐氏宗祠中的一幕,這一位錦衣衛的頭面人物又怎會知道他曾經把趙欽治得灰頭土臉?除非此人根本不是初到金陵,而是早就來了!若是如此,傅容剛剛那番話,無疑是怕葉廣知道他那些膽大包天的安排,於是向葉廣保他的意思!
徐勳心裡瞬息間就轉過了衆多念頭,面上卻毫不遲疑地應承了下來。然而他卻沒想到,葉廣指名要了他之後,卻絲毫沒有多留的意思,就這麼帶着他告辭離開。臨走之際,他用眼角餘光瞅見那個大理寺右丞費鎧站起身來,似乎是想要開口同行,但最終還是站着沒動,他不禁在心中冷笑了一聲。
都這個時候了,這費鎧竟然還端着矜持的架子!
出了應天府衙大門,就只見門外赫然是十幾個牽着馬匹的精悍漢子侍立在那兒,一見葉廣出來就齊齊低下頭去叫了聲都帥。見一個漢子給葉廣牽過馬來,徐勳突然醒悟到自己根本不會騎馬,就在這時候,葉廣卻衝那牽馬的漢子搖了搖頭,扭頭衝他招了招手。
“你讓你的那輛馬車駛過來,我們上車說話!”
徐勳沒想到連自己怎麼來的應天府衙,這葉廣竟也摸得清清楚楚,雖是立即依言招手叫徐良趕車過來,但心裡不免忐忑。他不怕這葉廣知道自己此前的那些謀劃佈置,卻生怕沈悅投河的內情爲此人偵知。畢竟,只聽傅容之前說話的口氣,就知道這葉廣位高權重,哪怕傅容是南京守備太監,充其量對其也只能請託,若此人就此翻臉,那就萬分糟糕了。
因而,等到徐良馬車過來,他就親自打開車門掀開車簾請葉廣先上。葉廣卻擺手示意不用車蹬子,撩開衣裳下襬利索地跳上了車。這時候,徐勳方纔對車轅上的徐良說道:“大叔,車中是錦衣衛的葉大人,點了我跟他幾天。我又不會騎馬,這幾天得勞煩你了。”
話音剛落,車廂中的葉廣剛剛轉身坐好,恰好徐良轉頭過去,兩人就這麼對視了一眼。葉廣見徐良慌忙低頭叫了一聲大人,也沒太在意,直到徐勳上車後關上車門放下車簾,馬車漸漸起行,他方纔淡淡地說道:“徐勳,知道本司是誰麼?”
徐勳老老實實搖了搖頭:“小子只知道葉大人出自錦衣衛。”
葉廣哂然笑道:“本司錦衣衛都指揮同知葉廣,兼領北鎮撫司。”
居然是北鎮撫司之主!
見徐勳滿臉緊張,葉廣又笑道:“那你知道本司緣何點你同行麼?”
“回稟葉大人,恕小子愚鈍,不知道。”
“愚鈍?你要是算愚鈍,天底下就沒人精明瞭!”葉廣微微眯起的眼睛倏然睜開,那眼角猶如刀刻一般的皺紋一時顯得更深了,眼神更是犀利如刀:“本司在錦衣衛執事四十年,大小案子偵破無數,比此次趙欽之案鬧得更大的也不是沒見過,可如同今天一般,一樁接一樁所有事情都疊在一塊,鬧得滿城沸沸揚揚的,卻是少見得很。更何況這後頭那個暗中推動的人,居然是你這麼一個年不到弱冠的大膽小子!你可知道構陷朝廷大臣,該當何罪?”
徐勳不知道葉廣究竟已經到了南京多久,究竟探知了多少,此刻葉廣一揭,他便直截了當地說:“葉大人,小子只知道趙欽惡貫滿盈,若不是這樣推波助瀾,那他就能逍遙一世,我就沒活路了。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小子索性豁了出去,至於罪名如何,實在顧不得了!只不過,這構陷二字,小子斷然不敢當,那一樁樁一件件的罪名字字屬實,絕無一絲胡謅!”
“好一個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傅公公果真沒看錯人!”葉廣收起剛剛刻意扮黑臉的威勢,這才閒適地微微一笑,“我要是那些重規矩高過重結果的文官清流,眼下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直接拿下了你拷問再說;不過在錦衣衛,能漂漂亮亮辦成事情,那就是一等一的能員!這一次皇上說的是速斷速決,若不是你這麼把事情一舉擺到了光天化日之下,這明察暗訪耗時耗力,我正好沒那許多功夫。哪怕沒有傅公公保你,就衝着這個,你也有功無罪!”
有功無罪和恕你無罪,這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含義。徐勳心中才一動,就只覺有東西衝面門飛來,慌忙擡頭探手一接。入手一看,他發現是一面沉甸甸的牛角腰牌,上頭刻着一個總字,他不禁有些茫然。
“這些年東廠和錦衣衛被那些大人們死死看着,北鎮撫司但凡補人,誰都想塞進自己人來,只想着皇上一旦下人詔獄,自己人在其中能照拂一二。我掌着北鎮撫司,誰的人情都推卻不得,索性來者不拒有一個補一個,不過補進來的都只讓他們吃錢糧不幹活。這真正幹活的,都只用自己挑上來的人。你若跟了我,我可立時與你總旗之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