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門外的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這三法司早已不復明初時的風光了,永樂年間的遷都一併帶走了他們的大部分權力,如今大多數時候,除卻一年一度理刑的時候,這兒幾乎聽不到那些囚犯的呼號求饒。因而,當趙欽被從南京錦衣衛轉押到了南京大理寺時,他能夠領略的就只有那大夏天卻依舊陰森森連個伴兒都沒有的囚牢。
哪怕連送飯的時候,也沒有人和他說一句話,也再沒有人來審問逼問什麼,這種寂靜幾乎憋得他發瘋。那一日在應天府衙吐過血的症狀儘管沒了,可他更受不了被人無視,於是少不得將吐血的事當成理由對那送飯的獄卒說道,可即便如此,對方也只是把他當成空氣一般。
獄中無日月,沒有窗戶,就只有那沒日沒夜熊熊燃燒的松脂火把,趙欽最初只能根據一日三頓飯來計算天數,可不知道是他的錯覺還是在獄中那種憋瘋了似的感覺,他竟是覺得有時候兩頓飯之間所隔時間極長,有時候卻彷彿一會兒就又送了飯來,這種長短之間的錯位感讓他幾次陷入了歇斯底里,最後每次解決他困厄的全都是一瓢涼水。
不能從獄卒口中撬出一個字來陷入絕望的他開始撕下衣裳,咬破手指頭在上頭用血寫字。從陳情表到認罪書,再到請求軍前效力的奏摺,甚至到那些時務策,每一份他都用足了十足功夫。他完全忘記了彭禮自個已經上書請求致仕,完全忘記了費鎧把他當成了棄子,甚至也完全忘記了以南都四君子爲首的清流已經棄他如敝屣,只是孜孜不倦地寫着。
他計算不出日子過去了多久,只知道自己一共吃了將近三十頓牢飯,每次都是一成不變的稀粥和饅頭,和前一次關在錦衣衛大牢裡一模一樣。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他漸漸習慣了這樣的粗淡飲食,隱約之中甚至覺得自己摸着了聖人之道的門檻,體會到了那種聖人困頓時的感覺,一時下筆更是如同有神。等到衣裳寫完了,他甚至開始在四壁那已經漸漸泛出了灰黑的粉牆上大書特書,直到這一天牢門少有地咣噹一聲被人打開。
眼見兩個獄卒擡了一張小桌子進來,上頭擺着好些菜餚,之後其中一個又出去抱了一甕酒進來,已經絕了和他們說話心思的他立時呆住了。眼見人走到了跟前,他幾乎是踉踉蹌蹌往後退去,直到脊背貼上了牆,他才結結巴巴地開口問道:“你……你們要……要幹什麼?”
“趙大人,恭喜恭喜,上頭已經行文下來,您不日就能出去了。”
兩個獄卒都是大理寺牢房裡頭做事的老人了,其中那個老成些的笑眯眯這麼說了一句,見趙欽先是不可置信,隨即就失態地仰天哈哈大笑了起來,他便對同伴努了努嘴,兩個人一同上前,與其說是攙扶,還不如說是架着趙欽到了那張方桌前。殷殷勤勤地給趙欽滿斟了一杯酒,他就滿臉堆笑地雙手遞了過去。
“趙大人,這些天在牢裡頭多有得罪,咱們也是聽上頭的話辦事,您別見怪。”
“和你們計較幹什麼,我趙欽還沒那麼小的氣量!”
儘管身上已經衣衫不整,可是,那大好的消息卻讓趙欽滿心狂喜,此時二話不說舉杯滿飲,繼而就一拍桌子道:“斟酒!”
他也沒注意另一個獄卒是怎樣的表情,當即自顧自地挾菜大吃大嚼,又一個勁地叫嚷添酒。隨着桌上杯盤狼藉,醉意漸濃的他漸漸吐出了一個又一個的名字,無不是氣咻咻地說道出去之後要如何如何云云,兩個獄卒只不接話茬,一味殷勤地勸飲。直到確定趙欽身上已經沒了氣力,那個老成些的方纔使了個眼色,另一個獄卒連忙出去喚了人來,先將方桌酒菜都撤了下去,繼而兩人便架着趙欽出了牢房。
這一路兜來兜去拐了不少彎子,趙欽漸漸就被顛得恢復了些知覺,卻滿心以爲接下來便能得脫囹圄,自是又笑了起來。直到被提進了一間小屋子,看到裡頭赫然是兩個滿臉橫肉身穿紅對襟背心,前頭完全袒露着,一看就不是什麼好路數的彪形大漢,他這才心慌了起來,滿腔酒意竟是醒了大半。
“這……這是哪兒!你們不是說要放了我嗎!”
那兩個獄卒等有人上來換手,這才放開了趙欽的胳膊,那老成些的便乾笑道:“趙大人,這是大理寺的老規矩,咱兄弟倆也都是奉命行事。今兒個送您上路,您到了九泉底下要尋閻羅王告狀,也記得找那些個大人們,和咱這些小人物無關!”
“你……你們!”
那行刑的劊子手本就不耐煩,見趙欽還要多話,兩人立時大步上前,提拉着他的衣領就把人拖到了正中的一根柱子旁邊,二話不說就按了他跪下,又利索地解下柱子上的繩子開始捆綁。直到這時候,趙欽才完全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張嘴正要叫嚷的時候,嘴裡卻又被人塞進了一團破布。下一刻,外頭就有人走了進來。
“孫公公,這兒氣味大,您忍着些。”
陪同的陳祿給孫彬挑了個位置站好,見趙欽已經跪着被綁好了,嘴也堵得嚴嚴實實,他便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時候,對這地方渾身不得勁的孫彬也不想浪費時間,拿出昨日在東青山下趙家本宅頒過的聖旨照本宣科這麼一念,見劊子手和獄卒都跪下謝了恩,他也不管趙欽整個人已經完全呆滯了,究竟是聽懂還是沒聽懂,就這麼立時轉身離去。等到他走了出去,不曾一塊離開的陳祿方纔上了前去,一把掏出了趙欽口中那團堵嘴的破布。
趙欽幾乎用盡全身氣力向陳祿啐了一口,無人見他敏捷地躲開了,他方纔聲嘶力竭地破口大罵道:“陳祿,你……你不得好死!”
“事到如今,還逞嘴上之能?”陳祿陰惻惻地拍了拍趙欽那原本豐滿,如今卻明顯瘦了一圈下去的臉頰,一字一句地說,“我是專程來送你上路的。如今是你不得好死,要咒別人,等你下了黃泉再說吧!剛剛的聖旨你應該都聽見了,你幾個兒子除卻最小的,其他的都要流遼東,那苦寒地方,估計他們也熬不了兩年。你家給抄光了,什麼都沒留下,那宅子也歸了徐勳……”
“那個爲虎作倀的小畜生,小野種……”
見趙欽氣急敗壞地又罵了起來,陳祿卻突然一個巴掌甩了出去,見趙欽被自己這一下打懵了,他才吹着手一笑道:“我早就想這麼來一下子了,今天終於逮到了這個機會。趙欽,要彈劾別人,先把自己首尾收拾乾淨再說,否則那些清流被你害的丟了臉面,一個個比我還恨你!你那幾個兒子爲什麼會被流放?還不是京城有你當年的盟友落井下石!”
“你……你胡說八道!”
“你一個將死的人,我用得着騙你?還有,那徐勳小子卻也是光棍的人,你那座少說也值上萬貫的大宅子,他竟是拱手借給了章懋他們那幾個老學究,冠冕堂皇說那座違制的朱樓已經推倒,日後這地方一來可以讓國子監的學生們參觀參觀,好讓他們引以爲戒;二來可在每三年鄉試的時候供貧寒士子居住,三來可以讓章懋他們開文會,總之他不收一分一毫的賃錢,也絕不會搬進去住。因爲恆安賢弟幫他說話的緣故,章懋原本就對他就很有幾分好感,經此一事,更是大力替其在南京士林裡頭作了一番宣傳,你說這小子聰明不聰明?怪不得傅公公賞識,魏國公賞識,葉大人賞識……大夥一個個都覺得他將來有出息,連我也這麼想。”
噗——
眼見趙欽急怒攻心,又是一口血噴了出來,陳祿終於疏解了心頭多年的一口悶氣,就這麼彈彈衣角站起身來,看着那兩個一直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似的劊子手說道:“時候差不多了。”
“是,大人!”
面色白得如同紙一般的趙欽眼睜睜地看着脖子上被人套上了一個繩套,看着左右那兩個劊子手熟練地將手中木棍插在繩套中,旋即各自反方向轉動了起來。當感到脖子上那股勒得越來越緊的觸感,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嘶吼了一聲。
“黃泉道上,我等着你們!”
知道這時間已經差不多了,陳祿撂下話就已經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此時正好到了門口。聽那聲息幾乎戛然而止,他便停下步子冷冷地笑道:“趙欽,黃泉道上,你一個人獨行吧!”
一路出了牢房,等到重新站在光天白日底下,那股熱浪撲面而來,他方纔感到早先在牢房沾染上的陰寒氣息全都消散的無影無蹤。見趙家那些正等着收屍的家人在外頭一面抹眼淚一面張望,他嗤笑一聲便從另一邊門大步出去,上了馬之後用力地一鞭抽向馬股。那坐騎吃痛,一下子撒丫子往前衝了出去,恰是風馳電掣。
那徐勳還真是福將,他這些年被那許多言官彈劾,熬了這麼久都一直未能真正出頭,如今經此一事,竟是得了葉廣保舉,輕輕巧巧一個協理南京錦衣衛事的名頭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