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批人流涌入觀看凌遲正大刑,靠近西四牌樓的咸宜坊羊肉衚衕不免就顯得有幾分冷清了。這條衚衕在昔日元大都時就已經是京城有名的三大鬧市之一,如今遷都日久,自然更是人流密集之地。當西四牌樓那邊因時辰已到行刑開始而傳來了無數喧譁聲的時候,這邊的店主夥計看着往日擺滿了一整條大街的糕餅吃食攤子,忍不住都議論紛紛了起來。
“西四牌樓那邊少說也有一兩千人,那糕餅劉的棗糕向來就生意好,就這一天,少說也能進賬好幾吊!”“何止糕餅劉,咱們這條衚衕裡還有七八個攤子都早早設過去了,還給西城兵馬司打點了錢,這兩天生意準管好。又不是殺頭,一會兒就過去了,這剮刀一動,那可是兩個下午!”“咳,要不是看鋪子,我都想去湊個熱鬧。”
幾個站在門口閒侃的店主見這衚衕裡稀稀拉拉的三五個人,無不是搖頭嘆息,絲毫沒注意到一個青衣小帽的少年溜進了西邊一家新開沒兩個月的成衣鋪。畢竟,雖說這年頭成衣的生意越發不好做,但每日七八個客人進去,賣掉一兩件衣裳卻還是沒問題的。
李慶娘正在櫃檯後頭撥動算盤珠子,一看有人來立時擡起了頭,等認出是徐勳,她不覺就愣住了。以往徐勳雖然也有悄悄過來探望沈悅,可也就是衣着樸素些,哪像這一回乾脆換上了這小廝的打扮?不明所以的她見徐勳打了個手勢就熟門熟路進了後門,不禁搖了搖頭,又低頭一面打算盤一面盤賬。
正在院子裡掃地的如意突然看到一個小廝打扮的少年進來了,不禁大吃一驚,橫着掃帚快步上前,這才發現是徐勳。見人把手指放在嘴脣上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她不禁撲哧一笑,拿手指了指正房,眼看人躡手躡腳過去了,一時又偷笑了一陣子這才繼續埋頭掃起了地眼睛卻不時往那屋子裡瞟。
“叫你胡說八道騙人,大騙子!”
才一進屋的徐勳就聽到這麼兩聲不禁嚇了一跳,差點以爲是沈悅背後長了眼睛。等發現小丫頭只是在牀上死命折騰那個蕎麥枕頭,
他方纔大膽地走上前去在人背後輕輕咳嗽了一聲。見她彷彿是受驚的小鹿似的扭轉身,繼而就蹦了起來,他就笑嘻嘻地眨了眨眼睛。
“我人不在你都還在念叨婁,真夠惦記的!”
“呸,誰惦記你這個大騙子!”沈悅沒想到徐勳這麼厚臉皮一時又嗔又怒“居然連同外人一塊騙我,那個什麼朱小侯爺,明明是太子殿下!你居然連給我使個眼色提醒一下都忘了,居然就眼睜睜看着我在那教訓人!”
“沒事,那位主兒就愛這調調!”
“你說什麼!”
小聲嘟囔的徐勳見沈悅鼓起雙頰,彷彿下一刻就要發作,立時陪笑道:“好了,沒什麼大不了的,別人想見那位殿下一面還見不着呢哪像你輕輕巧巧就成了他姐姐……說起來,你什麼時候發現端倪的?”“你看看他送我的玉墜!”沈悅一把將東西塞到徐勳眼裡,見其恍然大悟,她就輕哼道:“這盤龍圖案除了宮裡人,還有誰敢用?更何況絛子用的是連續不斷的萬壽結,那接口的地方我對着光看過還有個御字。要是我真帶出去,那非得惹大麻煩不可!再說了,前幾天就傳出了皇上親審的消息,今天又是西四牌樓凌遲殺人我除非是傻子才覺察不出來!”“哦,你當然不傻誰有悅兒你聰明?”沈悅差點沒被徐勳這敷衍似的語氣氣死,本能地握拳就當胸給了他一記狠的,見他哎喲一聲叫得異常誇張,她這纔想起如意還在外頭,頓時慌忙伸手去捂他的嘴。果然,下一刻,外頭就傳來了如意的聲音,她趕緊揚聲道:“沒事,他自個不小心磕了一下!”
見如意沒聲音了,她這才恨恨地瞪了這可惡的傢伙一眼,可見徐勳滿臉戲詭地瞧着自己,她方纔立時放下了手,醒悟到自己又被他佔了便宜,一時少不得又罵道:“大騙子,就知道騙人!”
徐勳哪裡在乎這不痛不癢的嗔罵,自顧自地找地方坐了,又突然拿着個茶盞四下裡找水喝。沈悅被他這自來熟的態度氣了個半死,不得不奪過自己常用的那個杯子,又去找了新的來,一股腦兒給倒了半杯已經涼了的茶,這才氣咻咻地問道:“平時你來也沒見這幅打扮的,今天這一身算怎麼回事?”
“你沒發現羊肉衚衕這丹日多了些眼線嗎?”見沈悅一下子愣住了,徐勳便微微笑道“太子殿下這些天大約是沒法偷溜出宮,也沒派人來找過我。不過他和劉瑾應該都瞞下了之前遇到你的事,但估計是好奇還是其他,所以派人到羊肉衚衕來打聽過你。前幾天慧通和尚就說了,這一整條街好幾個生人兜來兜去,幸好李媽媽應該也看出來了,沒讓你出去。”
“那我豈不是又不能住這兒了?”
“那也未必,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我麻煩些,不得不每次地下工作者似的鑽來鑽去。”
沈悅雖然很想板着個臉,但終究還是被這話逗得撲哧一笑:“還地下工作者呢,你以爲你是打地洞的老鼠啊!不過也是,這羊肉衚衕是鬧市,人家不可能一直盯着這兒。倒是你,你如今可是堂堂興安伯世子,別老是沒事兒往外鑽,1小心把老鼠帶到我這來!”……………
西四牌樓刑場東北面的一座酒樓,此時亦是人頭攢動座無虛席。
三樓那幾個臨街位置最好的包廂早些天就已經全都訂出去了。
這會兒一個位置最好的包廂之中,羅先生站在窗口一面俯瞰下頭,一面輕輕啜飲杯中的美酒,好半晌才轉身走了回來。
“大掌櫃,看來我還真是小看了你。我還以爲你就這樣輕易驚動太子,無疑是自毀長城,誰知道你竟然料準了皇上的脾氣!我向來自詡智計出衆,這一回可是真看走眼了!”
“羅先生自謙了。你我一南一北,這北邊的事情向來就是我主持的”比你算得準些也不奇怪。皇上這人,至情至孝,只要把仁壽宮的宮人牽涉進來”他必然不會大肆追查下去:而事涉皇后,他又決計不會容許曾經在民間惹出巨大風波的這件事就悄無聲息地摁下,必然要把一應人等都發落了才心甘,這劉山身爲始作俑者,被凌遲也不奇怪。”
“大掌櫃真是算無遺策,佩服佩服!”羅先生一口飲盡了杯中酒,放下酒杯之後就看着對面的鐵面人道“只不過我想不明白,劉山應該自知必死,怎就不會供出主謀來?”
“供出什麼主謀?”鐵面人若無其事地挾了一筷子魚,送到嘴裡細嚼慢嚥吃下了,他這才聳了聳肩說“是他自己好賭,欠下了鉅額賭債:而那鄭旺是自己癡心妄想,聽着風就是雨到玄武門尋親。這兩個瘋子碰上了,自然一拍即合。一個藉着皇親的名聲收人錢財,能夠和貴人平起平坐:一個賭債漸漸還清,手頭闊綽自鳴得意:他們就是想供出主謀,那也是說不出來的!不過,要讓這麼兩個人湊在一塊,要讓他們一拍即合常常來往,還真是費了我無數功夫。”“值得值得,這樁奇案轉眼間就能傳遍天下,都是大掌櫃的功勞!
以前我只知道大掌櫃是主上的錢袋子,如今才知道,我這智囊之稱只怕也該拱手送你纔對!”見鐵面人含笑謙遜了兩句,羅先生突然話鋒一轉道“只我自從見到大掌櫃開始”你這面具就不曾取下來過。就算是面有傷痕,也用不着這般吧?”
“實在是因爲見着我面目的人,多半夜裡都睡不着。”鐵面人含笑看着羅先生,突然便伸手去解那面具“只希望羅先生不要做噩夢纔好。”
羅先生原本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是,當看到那面具被摘下,那張臉吳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仍然險些不曾驚呼出聲。那一張臉慘不忍睹,彷彿是被一場火完全燒爛了,竟是一點舊日形貌都看不出來!
………
夜深時分,書房裡頭的焦芳聽管家李正把今日西四牌樓大刑的事,蜒及鷹三帶着徐毅見到了齊濟良的事一一說了一遍,他緊皺的眉頭就舒展了開來,繼而吩咐道:“等徐毅又去勾搭馬文升那個兒子之後,把鷹三遠遠送走。馬文升這個人,說得好聽叫用人不講情面,說得不好聽叫意氣用事樹敵無數……他既然去當了那個點炮仗的人,那就離下臺不遠了!徐勳那小子得聖意,又有太子青睞,馬文升卻深得內閣那三位之意,且讓他們兩邊鬥一場!”
“是,老爺。”李正慌忙點了點頭,可想了想此事的風險,仍是忍不住說道“可上次皇上御賜了大少爺四部新書,不是說明老爺的聖眷已經和馬尚書相差不遠?況且,馬尚書也是上書致仕被駁了……”
“什麼上書致仕,那老不死是以退爲進,哪裡是想真的退,分明是倚老賣老還想繼續壓在老夫頭上!而且,光是聖眷勝過沒用,皇上留任了馬文升,難道老夫得熬到這老不死死了才能繼任吏部尚書?”
而且,馬文升固然已經八十多了,可他焦芳也已經七十好幾,比他年輕十幾歲的李東陽如今已經是內閣次輔,可他這許多年內內外外折騰磋砣,他等不起了!況且,這只是一個由頭而已,趁他病要他命的手段還在後面!
見李正連聲答安後退下,焦芳頓時冷哼了一聲。還有那個徐勳,
拿到那封信居然沒事人似的,甚至都不曾登門求見,這狂妄的小子也該吃到教訓!等人撐不下去了,到時候他再設法曲意結納,替其擺平了那風波,也讓人知道他焦芳的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