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
那一瞬間,徐勳只覺得腦袋被雷劈過了似的,本能地四下觀望找人。明朝的名人數不勝數,但縱觀歷史五千年,卻只有一個王陽明。順着衆人的目光,他很快就找到了那個正主兒,不是起頭那個問他預備怎麼練兵的美髯公還有誰?見人應聲就出門去了,他不想耽擱,匆匆和劉必思告辭之後就立時出門,正好看見王守仁消失在了前頭的院門外。
只不過,他跟在人背後出了自己最初進來時那扇左邊的門,卻發現王守仁徑直往裡頭去了,想來是去見剛剛傳話的劉尚書。於是,站在原地想了一想,他就索性出了門去,和今日跟自己出門的興安伯府家丁會合了之後,就這麼站在坐騎邊上等人。足足等了一刻鐘功夫,他才見那美髯公不慌不忙從衙門旁邊一扇側門出來,手裡還牽着一匹馬。
如今去開國已遠,文官雖然也有人會騎馬,但大多數人不是馬車騾車就是轎子,騎馬的幾乎鳳毛麟角,因而,徐勳見狀立時牽着馬迎上前去,自來熟地笑着叫了一聲王主政。
王守仁擡起頭來,認出是剛剛見過的興安伯世子,就微微頷首道:“原來是世子。不巧我正要去定國公府,請問你還有什麼事?”
“無事,只我和定長孫有些交情,既然知道定國公去世,也想趕去定國公府弔祭。”徐勳清楚,如今三十出頭的王守仁還不是那個被人推崇得無以復加的陽明先生,甚至連陽明子這個號都還未曾出世,但他前世裡就看過王守仁的不少書和後人寫的傳記,深知這一位被人稱作是文武全才,而且年輕的時候就打下了深厚的底子,因而既然碰見了,哪有不設法拉拉交情的道理,因此說完這話就說道,“既然正好順路,我也想請教王主政一些事。”
早朝所奏之事原本就是安排好的,因而徐勳挑唆太子的事會流傳開來,完全是之前在左右掖門等着進去列班朝會時,一衆官員竊竊私語的結果。王守仁向來不是道聽途說的性子,對某些御史打算風聞奏事的舉動也不以爲然,此時聽徐勳這麼說,想起前任興安伯的喪事還是定長孫徐光祚幫忙操辦的,徐勳去定國公府也很正常,他也就點了點頭。
見王守仁利落地翻身上了馬背,徐勳暗自慶幸那次刺殺過後,他好歹和老爹苦練了騎術,總算用不着在這位貨真價實的文官面前出洋相。從兵部衙門前頭那條巷子出去,又沿着東江米巷一路西行,拐到細瓦廠南門,隨即奇怪八繞穿過了好些衚衕,三騎人這才上了宣武門內大街。一路上徐勳並沒有貿貿然拉交情,而是說起了自己這些天突擊瞭解的府軍前衛情形。
王守仁雖對徐勳沒有太多偏見,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被皇帝點了指揮使,這實在是有些滑天下之大稽。要不是先頭內閣發出的旨意上寫明不過管帶五百人,他都要好奇兵部尚書劉大夏那樣古板的人,怎會輕易奉詔。此時聽徐勳說起永樂年間爲皇太孫建幼軍,而太孫妃的兄長也曾經在府軍前衛任過指揮使的那段過往,他情知徐勳是做過些功課的,言語間就試探起兵法和編練來。
要說兵法,徐勳也就記得個孫子十三篇,而且還是殘缺不全。不過,好歹他還記得現代人選編經典戰役的某些例證,儘管沒有那文縐縐的言辭,但舉例實證倒效果更好。這會兒說到散地而無戰,他便信口提起當年韓信攻齊國,項羽派大將龍且往援的例子。
“兵書上都說,那時候已經有人建言說漢軍深入齊境,必定勇敢,齊楚之兵在家門口作戰,眷戀家室反而容易潰散,不能主動出擊,而應堅守待漢軍力竭而退。要不是龍且自驕而不聽,也許那會兒項楚不會敗得那麼快。但按照常理,被人打到了家門口,若有閃失家宅淪陷,難道齊楚之兵就不會人人奮戰?有道是兵無常勢,因敵而制勝,若真的設身處地,有些紙上談兵的話未免就站不住腳了。”
“沒想到世子還真讀到了孫子十三篇的精髓。”王守仁這一回是真的生出了幾分興趣來,原本就已經很緩慢的馬速又放慢了幾分,“那不知道世子覺得,用兵最要緊的是什麼?”
“是紀律和賞罰,也就是令行禁止,賞罰分明,這八個字是最要緊的。”徐勳幾乎不假思索地就吐出了這句話,見王守仁彷彿在沉吟,他就笑道,“這各朝名將,於這一點上頭都有自己的心得,但我以爲,所謂將兵同甘共苦也好,所謂教以銳勇也好,所謂以厚祿養其身令其效死也好,如果沒了紀律,隊伍散得極快。沒有賞罰,將士不能拼死用命。我曾經在一家書鋪翻到過一本古書,說的是上古有一個國家遭外敵入侵,國中貴族屢戰屢敗,卻偏偏有一批出身低微的人拉起了一批農夫,號稱赤軍。他們招募的都是鄉間的貧民,以擊敗外敵解放天下爲口號,又宣之以紀律。”
如果不是託之以上古,徐勳實在找不出別的法子來解釋,此時他頓了一頓,正想尋思着接下來該怎麼說,王守仁就在旁邊好奇地問道:“歷朝歷代都極其重軍紀,他們這紀律有什麼特別?”
“這個……當時家貧,我是站在那書鋪看完的,且容我好好想一想。”
眼看王守仁感興趣,徐勳又不好說那支隊伍是以打土豪分田地作爲激勵,不得不把重心放在紀律上,好一會兒才說道,“因爲拉起的隊伍多數是些不識字的人,所以總共是十一條,號稱三紀律八注意。三紀律是一切行動聽指揮,不拿羣衆一針一線,一切繳獲要歸公。八注意是,說話和氣,買賣公平,借東西要還,損壞東西要賠,不打人罵人,不損壞莊稼,不調戲婦女,不虐待俘虜。”
見王守仁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徐勳哪裡不知道,在沒有分田地的年代,大軍過境秋毫無犯,那都是不可能的,更不要說這樣嚴苛的軍規,於是他趕緊輕咳一聲道:“雖然是理想狀態,但因爲一層一級的灌輸,所以那書上說,他們不但磨練出了一支無人可以想象的強軍,而且終究是在外部力量對比改變了之後,成功趕跑了外敵。”
“徐世子你是不是還沒說完?”王守仁這會兒已經品出了幾分滋味來,看着徐勳就笑呵呵地說道,“如此強軍,豈會屈居人下?趕跑了外敵,那國家也應該換了主人吧?”
“那書缺了半本,後頭如何我當然沒看到。”徐勳很自然地苦笑了一聲,但隨即就誠懇地說道,“說實話,我年紀輕輕,兵法頂多就是早年看過幾本書,武藝稀鬆,就連馬術也只是湊合,要說真的能把那五百人練成什麼樣子,不過是說夢話,所以只打算先從紀律和賞罰這兩點入手。之前我倒是向定長孫提了一提,希望他能給我幾個還像樣的軍官,否則我這一沒資歷二沒功勞只憑出身的往那兒一站,誰都不會服我。”
人貴有自知之明,王守仁雖然只三十出頭,可未出仕前就是走南闖北,出仕之後也是一樣走過衆多地方,見人不計其數,可多數人就算號稱謙遜,心裡也是自矜才能,所以他既然都聽說了徐勳阿諛太子,此時聽其這麼說,不覺覺得傳言有些過頭。
“世子倒是還做了不少準備。”
“說不上準備,也就是竭盡所能,畢竟,我也沒想到居然會驟然升此高位,也不怪之前武選司那位主政心中不滿。畢竟,就算少年神童,能精熟經義擅長詩詞,可就沒見過生而能做官,生而能練兵的。”
和老實人說話,就得忽悠;和聰明人說話,就得誠懇。這是徐勳多年曆練出來的不二絕招,果然,這一番話出來,他就滿意地發現,王守仁看他的眼神比先前更多了幾分贊同,於是接下來的這一路上,他就不再賣弄自己剛剛挖空箱底找出來的軍事知識,只彷彿閒聊似的東拉西扯,一直到拐進定府大街這才暫時告一段落。
定國公徐永寧說是新喪,實則是昨日子時前歿的,此時算是第二日。儘管國公府一大早已經派人去禮部報喪,但各方親友那兒畢竟還不可能完全通知到,於是這會兒固然糊了門神,可白燈籠還沒掛出來,也沒有什麼來弔祭的人,只上上下下都已經換了一身素服,腰間扎着孝帶。徐勳和王守仁都是從兵部衙門直接過來的,自然還是那一身官服,這在門口一下馬,裡頭立時就有人迎了出來。打頭的一個往徐勳臉上一打量,立時脫口而出道:“徐世子?”
認出人是曾經跟着定長孫徐光祚去過興安伯府的,徐勳便頷首說道:“去通報定長孫,就說兵部武選司王主政奉禮部之請,協助治喪。”
隨着那人連聲答應就轉身飛一般地跑了進去,徐勳忍不住看了看自己這一身,旋即低聲對王守仁說道:“王主政,我沒經過多少喪事,一時竟忘了,我這一身是不是不太恭敬?”
“沒事,你得了信就直接從衙門趕了過來,這等誠心,別人哪裡還會計較你的穿着。”王守仁隨口一說,繼而就想起早朝後那些互相商議着要上書彈劾的御史,眉頭微微一皺就提議道,“大不了進去之後,請定長孫給你尋一件合適的素淡衣裳,再進去祭拜,免得落人口實。御史嘴筆如刀,誰捱上誰倒黴。”
聽到這最後一句話,徐勳終於舒了一口氣。今日這套近乎之舉,他可謂是使盡十八般解數,現在看來,結果不錯,王守仁至少已經對他有了興趣存了善意,進了定國公府設法再加上另一把火,這初次見面就算是大功告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