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沒想到,最初只是彈劾興安伯世子徐勳的小案子,到最後竟是變成了一樁牽連兩位一品大員的真正大案。
吳蕣和王蓋打響了第一炮之後,輿論漸漸有些微妙的轉向,有人說是吳蕣王蓋因爲擔心京察結果不利而污衊兩位大臣,但也有人說這兩人是揣摩上意向太子賣好,當然更有人拍手稱快,信誓旦旦地說馬文升戴珊年邁而戀棧權位,再加上治家不謹,早就應該去職讓賢了。
這一番論戰一直持續到臘月,弘治皇帝只是下詔溫言勉留馬文升和戴珊,對於誰是誰非始終不曾置言。眼看次年的考察就快要開始,兩個主官卻都深陷其中,內閣三老終於有些坐不住了。性急的首輔劉健授意監察御史馮允中和幾個性子剛直的上書,次輔李東陽更是暗中使人囑咐就事論事,勿要再牽扯先頭已經揭過的徐勳之事,繼而馮允中幾人就先後上書,道是馬文升戴珊向來清明嚴謹,吳蕣王蓋雖有風聞奏事之權,但不覈實就胡亂奏報一氣,顯然是心中有鬼諸如此類云云,一時論戰再次升級。
這口舌官司愈演愈烈,誰都以爲衙門封印之前這事情興許要沒個結果,一直保持沉默的弘治皇帝卻在臘八做出了反應——這位天子竟突然下旨把吳蕣和王蓋下北鎮撫司嚴審,令馬文升和戴珊繼續主持考察。這突然之間完全一面倒的局勢讓很多人措手不及,而更讓人沒想到的是,七老八十的馬文升竟深悉趁他病要他命的要旨,聯同戴珊一塊上書,其中畫龍點睛的一段讓不少朝官爲之譁然。
“蕣蓋皆素行不謹,恐考察見黜,故首先論列臣等,欲使避嫌,不敢黜退。但二人不謹實跡皆有文卷可驗,人所共知。今若黜之,則恐彼以報復藉口;不黜,則爲避嫌不公,有負重託。伏乞聖明裁處。”
從司禮監太監李榮處得知這摺子的內容,吏部侍郎焦芳在家中書房裡枯坐了大半天,最後冷笑了三聲;內閣三老中,劉健謝遷倒是笑說馬文升老而彌堅,李東陽回了直房卻面沉如水——馬文升被人誣陷後的慍怒可以理解,但翻身就立刻捅了對頭一刀,只怕皇帝固然體恤老臣,心裡卻未必就一定會高興,尤其是馬文升之前亦是因爲風聞而把徐勳打爲奸佞。
心急吃得了熱豆腐,可自己也不免會被燙得滿嘴是泡!
果然,就在臘月二十三封印之前,這鬧了一兩個月的公案以吏科給事中吳蕣削職爲民,戶科給事中王蓋冠帶閒住,而馬文升戴珊繼續主持考察劃上了句號。只中間也冒出過小插曲,那就是此前曾上書請求致仕的焦芳被皇帝殷切挽留,所用的挽留之詞可謂是意味深長。
焦芳春宮舊臣,學行素著,方切委任,豈可遽求休致?所辭不允。
一場原本牽連甚廣的風波就這麼平息了下去,轉眼間到了正月,大朝之後又是一年一度的元宵佳節,雖則是弘治皇帝向來簡樸,詔免東華門外燃放御燈,但民間的燈市仍然異常熱鬧。一條燈市口大街滿是各式各樣的花燈綵燈,雖也有御史不應景地說這等奢靡應該禁絕,但更多的官員和官眷還是與民同樂。直到這一年之中最長的假日倏忽而過,皇帝突然下旨五品以上文武於二月初二龍擡頭這日齊集西苑內校場,大臣們纔想起了那府軍前衛五百幼軍。
二月在南方已經是春暖花開了,但對於北國來說仍然冷得很,至少這一大清早上朝仍是一件苦差事——畢竟,不是人人都像馬文升這般因爲年邁而特許寒風雨雪免朝。二月初二這一天早朝之後,那些低品京官紛紛搓手跺腳地回衙門辦事,而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員隨着引領的內侍出了宮城之後,也就沒有之前那麼拘泥了,紛紛按照平素的交情三三兩兩交頭接耳。
不慌不忙的內閣三老落在最後。年紀最大的劉健一面走一面問道:“西涯,木齋,這徐勳在西苑練兵的事情,三個月來一直沒多大風聲,你們覺得此番會如何?”
“三個月時間,就是真正領過兵的大將也不敢豪言說能帶出一支雄師來,更何況他一個初出茅廬的毛孩子?”謝遷不以爲然地哂然一笑,又看着李東陽道,“想來西涯正是想到這個,所以才讓那徐勳立下軍令狀?當然,到時候若是他不成,只要他能夠離太子遠些就行了,犯不着真的趕盡殺絕。”
李東陽卻沒有立刻開口,而是斟酌了好一會兒,這才若有所思地開口說道:“元輔,木齋,二位可覺得,太子殿下這些天到文華殿來聽講,似乎比從前用心一些?”
“有嗎?”謝遷一挑眉,可他這閣老又不是天天只負責給太子講課的,這一個多月也就輪了兩趟,絞盡腦汁也沒覺察出有什麼不同來。
而劉健則是捋須尋思了好一會兒,最終有些遲疑地點點頭道:“也說不上用心,就是比平日多些反應。雖說常常只是應上寥寥一兩句,不少都是……都是孩子氣的話,但不像往日那樣一直心不在焉。不過那些講官們還是唉聲嘆氣,都說殿下性子過於執拗,認死理,說出來離經叛道的話太多,他們也不敢在我面前複述。”
“哦,那也許是我的錯覺。”
李東陽沒有再說下去,心裡卻想着之前禮部右侍郎王華對自個說,王守仁也是一連三個月沒回家,就是過年也是在宮裡頭過的,當父親的實在是憂心忡忡。王守仁年輕有才他是知道的,所以纔會薦了人兵部,可常有離經叛道他也是知道的,所以劉大夏對其不喜,他也沒插手,想着讓這年輕人磨磨性子。而現如今王守仁的這督軍只是一個名義,用得着把人拘在西苑那麼久?
內校場北面朝南的地方,此時已經搭起了一個高高的棚子,兩面也都在露天設了座。但真正有座的,也就是二品以上的大員,其他人哪怕在部院裡也是數得着的,這會兒也只能找地方站着。正月裡才授了前軍都督府都督僉事的興安伯徐良和一羣勳貴坐在一塊,人裹着厚厚的氅衣,不時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着旁人的問話,眼神卻不住往那邊進口的方向瞟,明顯是心思早就飛到了三個月不見的兒子身上。
就在這時候,旁邊微微一陣騷動,徐良還以爲兒子從另一邊出來了,慌忙一回頭,卻發現壽寧侯張鶴齡不知道什麼時候和人換了位子,竟是坐到了他旁邊,連忙欠了欠身叫了一聲侯爺。然而,向來自恃天子恩寵的張鶴齡卻罕有地一點架子也沒有,反而笑眯眯地說道:“興安伯,今兒個你家那小子只怕要露臉了。”
徐良心中一跳,有心謙遜幾句,可終究還是忍不住緊張和關切:“侯爺何出此言?”
“我說話當然是有根據的,畢竟,這裡還有誰比我更瞭解宮裡的情形?”張鶴齡旁若無人地哈哈一笑,繼而就得意地說,“犬子這些天常常進宮,所以免不了聽說了不少。興安伯,生了這樣的好兒子,你真是運氣啊!”
“侯爺說的是,他這孩子是爭氣上進。”
徐良此時一丁點爲徐勳謙遜一二的客套興趣都沒了,滿心都是歡喜。而周遭的其他勳貴雖不少看不上壽寧侯建昌侯二張的嘴臉,也瞧不起徐家這乍然崛起的暴發戶,但這會兒也不免好奇了起來。這邊廂議論得正起勁,那邊廂突然傳來一聲響亮的號角,一時間,四下裡無論是坐的還是站的,全都往校場西邊的入口望去。
隨着衆人的漸漸安靜,一陣整齊劃一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來。起初聽着還不怎的,但隨着腳步聲漸近,這種整齊劃一便顯得尤爲突出。幾個見過操練的兵部司官彼此對視一眼,見各自的眼神中都充滿驚詫,哪裡不知道對方所思所想,好一陣子才幹咳一聲各自往進口看去。當最終那第一個跑步的方陣從入口進來時,兵部尚書劉大夏竟是第一個站了起來。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響亮的口號聲中,一個接一個的方陣進入內校場,除卻打頭的一個方陣在黑袢襖之外穿着紅馬甲繫着朱巾,其餘的都是玄色袢襖,看上去個個精神抖擻,尤其是那腳底下的整齊聲音,讓哪怕見多了練兵的官員都覺得驚訝納罕。而劉大夏這等眼睛毒耳朵尖的,則是在觀看傾聽了好一陣子之後,目光就落在了這些人的鞋子上。
這鞋子有古怪……不過就算有古怪,能讓這些人跑出這樣整齊的步調,那小子不簡單,至少不是光會挑唆太子這樣簡單!
“立……定!”
大嗓門的馬橋挑選爲今日演練的傳令官,此時這高聲一叫,自然是響徹全場。只見剛剛還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倏然而至,最後那響亮的一聲靠腳聽在一衆官員耳中,竟別有一種滋味。而馬橋卻顧不上那些官員什麼表情態度,徑直大聲喝道:“各百戶分隊列!”
隨着這一聲喝,剛剛密密麻麻站在一塊的數百幼軍中,立時又有人出列,一陣口令之後,人羣倏然散開,不消一會兒,一衆人等便各按照等距站成了五個大方陣。等到馬橋又是一聲高喝行禮,所有幼軍都啪的一聲整整齊齊地屈膝單腿跪下行了軍禮。
“陛下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