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米巷和錦衣衛后街拐角處的那一座北鎮撫司衙門,這些天又是一片風平浪靜。
弘治年間詔獄開得少,廠衛行事低調,這也向來被視作爲弘治中興的一大標誌之一。但安靜歸安靜了,官員們卻仍多半繞開這地方走。尤其是錦衣衛衙門北邊的太常寺後軍都督府和通政使司,官員們往往是多走幾步路往西長安街繞,也不願意走這條錦衣衛后街。這天掌刑千戶李逸風在門口這麼一站,懶洋洋伸了個大懶腰,又看着那門可羅雀的巷子打了個呵欠。
“無聊啊無聊……連一樁案子都沒有,真是閒得骨頭都發黴了!”
“這不都是大人和李爺向來英明,宵小之輩都嚇得不敢妄動了麼?”
聽到背後傳來了這麼一個阿諛的聲音,李逸風頓時嘿嘿一笑,旋即頭也不回地說道:“你再說好話也沒用!雖說你是錢公公的養子,可這北鎮撫司補人不是那麼容易的。咱們大人那德行,一個校尉就得考察一年,小旗總旗更是三五年,老子用了十六年才熬到現如今的秩位,除非你這百戶不想當了,進來從校尉紮紮實實幹起,否則你還是好好地吃着你那份俸祿吧!”
站在李逸風背後的是一個二十五六的壯漢。其人生得虎背熊腰儀表堂堂,只這會兒卻一副點頭哈腰的架勢。他絲毫不以李逸風這番話爲忤,卻是又陪笑道:“李爺,若真是有葉大人一句準話,這區區一個百戶算得了什麼,卑職自然是說捨棄就捨棄了!卑職這百戶本就來得僥倖,只希望能跟着葉大人左右好好學學,這比如今這空頭百戶可是光宗耀祖多了。”
“你小子倒是想得美!”李逸風這才轉過身來,上上下下打量了這壯漢一番,突然驟然右手捏緊,竟是重重一拳打在了這壯漢的肩膀上。見其只是身子微微一晃,腳下連個踉蹌都沒有,他這才放下手微微點了點頭道,“錢寧,你這身板是不消說的,而且也有真本事,可北鎮撫司這地方,管的是偵緝不是拼殺,要的是機靈不是身板,你要真想留下,我可以去對葉大人說說,不過要說什麼光宗耀祖卻是未必。”
“不不不,李爺若真肯出面說和,卑職就是做牛做馬也難報您的恩德!”
聽到兩人這般說話,院子裡幾個北鎮撫司的校尉不時交頭接耳,卻是誰都沒吭聲。就在這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了一陣馬蹄聲,剛剛轉過身正背對着門口的李逸風聽一個校尉叫嚷有人來了,他頓時心中一動,扭頭一瞧更是眼睛一亮,竟笑嘻嘻地迎了出去。
“哎,我還想是誰造訪咱們這破衙門,原來是昨兒個在西苑大展雄風舌戰一羣老大人的徐世子啊!你如今可是貴人,到這兒是有什麼好事來帶挈帶挈咱們的?”
徐勳一個縱身利落地跳下馬來,三個月苦練馬術的成果顯露無疑。見門裡一個壯漢飛奔上來幫忙牽馬,他也沒在意,一點頭把繮繩遞了過去,這纔看着李逸風道:“李千戶你可別寒磣我,我離貴人這倆字還差着十萬八千里呢!無事不登三寶殿,我這一趟上門,當然是有事相求的!”
這天子腳下,什麼好事壞事都傳得快,因而昨兒個西苑那番脣槍舌劍早就傳開了,更何況消息靈通的北鎮撫司。李逸風這一大早無所事事狀到門口張望,其實就是因爲和葉廣連夜商量了一回,想着這會兒徐勳會不會直奔這裡來。此時此刻人真的來了,而且也不拐彎抹角,他頓時覺得心裡異常舒服,臉上更是笑眯眯的。
“好好好,咱們大人果然沒看錯你!跟我來吧,大人正在簽押房裡。”
儘管李逸風年紀比徐勳大着一倍有餘,但這會兒和徐勳一路說說笑笑往裡走,卻如同多年老友一般親近。見此情景,那些跟着李逸風上過徐家的,亦或是曾經見徐勳來過一回的,自然都沒什麼奇怪的,只有剛剛那主動去牽馬的錢寧收拾好了馬匹轉回來,就立時抓着一個校尉打聽道:“這位老哥,剛剛進去的這位徐世子,是不是就是昨兒個在西苑大大出彩的興安伯世子,今後要掌府軍前衛的那位?”
那校尉斜睨了錢寧一眼,便似笑非笑地點了點頭:“錢百戶你倒是消息挺靈通的嘛!”
“一時聽到,哪裡能說是消息靈通。”自己的猜測得到了證實,錢寧頓時只覺得一顆心怦怦跳得厲害,暗自定了定神就賠笑又試探道,“到底是李爺厲害,據說這位徐世子是太子殿下的親近人,居然能這麼親近,看那樣子,莫非從前就是相識的?”
那校尉雖知道錢寧是探聽消息,但北鎮撫司這些年並不算十分風光,因此也樂得炫耀,輕哼了一聲就說道:“何止李爺,葉大人和徐世子也是相識的,而且頗有些香火緣分。所以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咱們大人掌管北鎮撫司多年,卻在文官當中也好評多多,言官彈劾更極少,就是因爲如此了。”
被下屬稱作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葉廣這會兒和徐勳相見之後,心中亦是百感交集。當初他南下金陵處置趙欽之案,原本是存着向蕭敬賣個好的初衷,只因徐勳那一番空手套白狼的謀劃實在是讓他驚奇,兼且見人年少起了栽培之心,這纔不吝給了一個總旗的牌子。如今他最慶幸的就是那會兒徐勳拒絕之後,他覺得這少年郎應該會有出息,送出去的腰牌沒收回來,於是前次那麼大的事他只捱了一頓訓斥算完,今次好處又送了上門!
兩相廝見落座,李逸風便把服侍的皁隸遣退了下去,自己親自笑眯眯地端茶遞水。而徐勳也同樣開門見山地說:“葉大人,當初在金陵承蒙照拂,我徐勳一直感念在心。如今我既掌府軍前衛,又在御前敢開口說一應軍官均從錦衣衛世襲軍官當中徵調,說到底,也是相信葉大人一定會鼎力相助。畢竟,您如今奉旨管衛事,這一應人等的名單想來一定在心裡記着。”
葉廣這一輩子都浸淫在錦衣衛中,看朝廷中一位位官員起起落落,卻一直都是用一顆旁觀者的心冷眼旁觀淡然度日。也就是在他手上,錦衣衛臭名昭著的那些酷厲刑法很少有使用的機會,等閒只是恐嚇加杖訊便足以取得滿意的效果。所以,他倒是無意再求取什麼上進的地步,只這麼多年用過的手下免不了生老病死,他這北鎮撫司總不可能只看人情補進人來,因而更多舊日同僚下屬的兒孫只是白吃一份俸祿罷了。
“世子既然這麼開門見山,我要是說我年已老朽一概不知,豈不是對不起你這番誠心?”
於是,徐勳擺明車馬,他笑語了一句之後,兩人就隔着高几商量了起來。葉廣本以爲徐勳分潤幾個名額給他就已經是萬千之喜,孰料徐勳竟是一開口就給了他十個百戶,饒是以他的城府,亦是一時間面色微微一紅。
“世子就不多留幾個?畢竟,今後的府軍前衛,必然會炙手可熱。”
“實話對葉大人說,我已經許出去三個百戶,還剩下兩個百戶看看情形再說,至於千戶,貿貿然定下反而麻煩。葉大人想來聽說過這三個月我是如何操練兵馬的,若是單純靠人情進來的,未必一定能夠呆的下去。而且,府軍前衛區區兩千人,如今夠了,將來卻未必就夠用,少不得要繼續補人的。”
別說葉廣,就連李逸風也聽出了徐勳這番話裡強大的信心,兩人對視一眼,旋即又若無其事地各自收回目光沉吟了起來。良久,葉廣纔開口說道:“錦衣衛素來是父子相襲,但北鎮撫司卻是能者爲上,所以我從前用過的那些人,如今家裡兒孫承襲了百戶的,大約也有一二十個,都是在家閒着吃一份俸祿。既然世子你瞧得起我,我就一句話,我把人招了來,你親自挑!若是這回挑不出十個人,剩餘的我回頭再給你去翻軍籍名冊,絕不濫竽充數。”
“好!”
徐勳就是因爲相信葉廣爲人,這才這一大早就找到這來。如今聽葉廣放話說任他挑,他的心立時放回了肚子裡,暗想自己也算是好人有好報。話說到這份上,自然是正事辦完,接下來兩人便只說道些題外閒話,徐勳順勢又拜託葉廣,暗示自己不想看到徐毅這麼一個礙眼的人在京師蹦躂,葉廣立時心領神會地攬在了身上,再加上李逸風插科打諢說了昨兒個好幾位老大人回家之後的反應,自是讓徐勳和葉廣盡皆哈哈大笑。盤桓夠了說笑夠了,約好了到時候挑人的時間,徐勳方纔起身告辭。
外頭院子裡的校尉早就散了,只錢寧眼巴巴在那等着,當瞧見葉廣和李逸風一前一後親自送了徐勳出來,他立時深深吸了一口氣,心裡一盤算就一溜小跑上了前去。
“世子爺這是要走?可要我去牽了馬來?”
徐勳認出這是先頭那個給自己牽馬的人,正要點頭,一旁的李逸風就沒好氣地喝罵道:“錢寧,你居然還賴着不走!都說了回頭給你說項,你還想怎的!”
徐勳一聽這錢寧二字,打量着這個膀大腰圓的壯漢,再一想那史書上小意媚上自稱皇庶子的名人,他不覺就愣住了,繼而就笑眯眯地問道:“你叫錢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