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舉把焦黃中今科登第的夢想砸了個粉碎,徐勳這才稍解心中鬱氣。待到從慧通那兒得知自己此前和王守仁提到的徐禎卿竟是陰差陽錯和焦黃中起了衝突,他不覺有一種啼笑皆非的感覺。只不過,他對那江南四大才子的印象全都是來自於影視劇,彼此之間又沒什麼交情瓜葛,總不能貿然上門對徐禎卿遭受的無妄之災表示慰問,然後大發王霸之氣把人收服下來,少不得暫時擱下了此事。
轉眼間又是數日,他一邊和王守仁探討軍陣,時不時又胡謅自己在書鋪中淘得的什麼永樂時的西洋書,上面曾寫着不少火器的先進使用,一邊又要安撫被錢寧整的叫苦不迭的那幾個貴公子,同時二話不說給錢寧撐腰。等到劉瑾差人送來口信,道是蕭敬明日告假回私宅,他才盤算起該如何在蕭敬面前說話。
司禮監如今的七八個太監當中,人人都在皇城北安門內黃瓦東門以東司禮監衚衕內有一座宅第。只皇城之內的地盤也算是寸土寸金,就是秩位再高,也不可能如外官一般動輒是三進四進的大宅門,因而但凡有頭有臉的,無不是在外頭買房子過一下起居八座一呼百諾的癮。位居第一的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的私宅就在鼓樓下大街西邊的銀錠橋旁邊,一塊臨着海子的菜地加上一圈矮牆和一座小院,統共不過幾間屋子。
如今春暖花開,菜地裡早已是一片綠油油的,一個老農模樣的老人從菜地裡忙活了出來,打水洗過沾滿泥濘的腳,又接過一旁瑞生遞來的毛巾擦了臉和手,換了一雙布鞋就進了屋子。見屋子裡坐着的人一見他便站起身來,他便笑道:“咱家就這麼點嗜好,你可別笑話。”
徐勳甫一進京就來過蕭敬這裡一次,此番再次拜訪,見蕭敬在菜地裡忙活,就沒有之前那樣的震驚了,當下連忙笑道:“公公一把年紀還這般怡然自樂,我哪敢笑話?”
“哈哈,也只有你敢說咱家這是怡然自樂,別人一個個都說咱家樸素不忘本,卻不知道咱家這一把年紀成天和人鬥心眼久坐,要不是時不時田頭這麼勞作勞作,哪裡還能活得長久?”蕭敬施施然坐下,又擡手示意徐勳也坐,這才道,“你好快的耳報神,怎就知道咱家今天不在宮中當值,到了這私宅來?”
“這還真不是我的耳報神,只正巧東宮有人知道公公今日輪休,所以我就找了過來。”
蕭敬目光炯炯看着徐勳,見其沒事人似的,不禁莞爾:“好你個小子,只一個東宮二字,料想咱家查不出來是不是?罷了,想來瑞生時時刻刻跟着咱家,也支使不動別人給你通風報信,咱家也懶得追根究底了。甭管你想說什麼,先聽咱家說一句,步子不要邁得太大,雖說前時彈劾你挑唆太子逃學的風波已經過去,但這些天還是不斷有人指摘府軍前衛乃是英廟之言不再勾補,如今不該壞了成法。總而言之,你那次練兵風頭出大了,之後和太子王守仁一塊擠兌那麼多大佬,鋒芒太露,最好收斂些。”
“多謝蕭公公提醒,只小子從來不喜歡惹事,偏生別人要來惹我,這已經不是小子單單收斂就能讓人住口的。”見蕭敬眉頭一皺,他就從容說道,“當日小子進京,蕭公公就這麼提醒過,而小子之前已經領教過了何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況且,那些聲音說是衝着我而來,實則卻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蕭公公想必應當深知。”
想起這小子在南京寒微之時就敢煽風點火興起了那一場軒然大波,如今背後有太子挺腰子,真想要做出什麼事情來,自己哪怕是司禮監掌印也壓不下去,蕭敬一時啞然,不得不沉下臉說道:“徐勳,這事情皇上也只是拿掉了王蓋和吳蕣就算完了,馬文升也是打掉那兩個讓人覺得他還寶刀未老就心滿意足了,莫非你還打算追究下去?”
“小子自然不敢。”見蕭敬面色稍霽,他這才誠懇地說道,“只不過小子不得不說一句話。小子雖說是因緣巧合見着太子,由此纔能有今天,但沒有公公在皇上和太子殿下面前再三說話,誰會聽過我這麼個名號?所以,別人固然是意在馬尚書,可那些彈章萬一真的讓小子萬劫不復呢?而且,挑唆太子那樣的罪名,不是我一個人背得起的。那會兒要是別人窮追猛打,對公公亦是損害巨大。”
蕭敬這半輩子歷經沉浮滄桑,這些自然心裡有數,只聽着徐勳說這話,他仍然心裡翻騰得厲害。他固然給這小子鋪了無數的路,可這些路終究是要人自己走的,徐勳現如今能夠給帝后太子留下那樣的印象,全都在於自己的心性手段。沉吟了許久,他才低頭呷了一口茶,又擡頭問道:“那你想怎樣?”
“不怎樣。”徐勳頓了一頓,這才一字一句地說,“蕭公公,李公公老了。”
徐勳沒頭沒腦冒出來這麼一句話,蕭敬卻一下子就聽明白了。要是從前,他必然二話不說就斥責徐勳多事,但如今御前總覽奏章的事,李榮總搶在前頭,平日裡在司禮監也多有倚老賣老,再加上此前御前那些官司打得火熱的時候,李榮的小動作他亦是不無察覺,這心裡少不得斟酌了起來。
老而不死,謂之賊也!
“東宮的人給你遞消息說咱家告假回私宅,就是爲了讓你問這麼一句話?”
“那當然不是。”徐勳想起劉瑾的猴急,便笑吟吟地說道,“東宮那些人誰有那麼大膽量,竟然敢問李公公的事?那邊的人是想問一聲,這西廠能不能名正言順地開起來。”
倘若劉瑾知道徐勳竟然這麼開門見山地提出這麼一個要命的問題,必然會捶胸頓足,大罵這小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這事兒哪有這樣問的。而蕭敬卻恍然醒悟了過來,竟是嘿然笑道:“咱家就知道,那幾個小猴兒耐不住性子了!也罷,你回去告訴了他們,皇上還不想給那些老大人們指着鼻子痛罵昏庸,所以但使皇上在一日,就不會名正言順開什麼西廠。他們要名分想都不要想,要錢糧咱家可以想想辦法。”
“那我就代他們多謝蕭公公了!”
徐勳完全沒有爲劉瑾向蕭敬囉囉嗦嗦再勸說幾句話的意思。在他看來,又是東廠又是錦衣衛,這大明朝的特務機關已經是史上最強了,這西廠開起來真的是重複設置——然而,東宮那幫子太監能夠把朱厚照說得心動,他完全沒必要提出什麼反對意見和人起衝突,真要西廠設起來,他該考慮的是怎麼把慧通塞進去纔是正經。
而蕭敬也對徐勳的知情識趣滿意得很。因此,相對於這要開未開八字還差一撇的西廠,他把徐勳送走之後,考慮更多的就是徐勳先頭的提議。儘管他不掌東廠,可馬文升這匹老馬差點馬失前蹄的緣由他還是能夠猜到一二的。那些天,李榮身邊那幾個人成天往外跑,真當他是瞎子?以爲拉攏了王嶽,又和焦芳攪和在一塊,就能動得了他?
“公公,公公!”
蕭敬也不知道盤算了多久,乍然聽見瑞生的聲音便擡起頭,見小傢伙上前畢恭畢敬地行禮,他便溫言笑道:“怎麼,我難得偷了浮生半日閒,這上門的客人就一撥撥的?”
瑞生沒聽出蕭敬這話裡頭的調侃之意,只老老實實地躬下身說:“外頭是司社監的張公公,還有太醫院的劉院判。”
“他們不編修他們的《本草》,跑來煩我作甚?”蕭敬一時眉頭大皺,但沉吟片刻,還是微微頷首道,“也罷,來都來了,趕也趕不走,讓他們進來。”
瑞生答應一聲出去,不一會兒就領了兩個人進來。前邊的是一個六十開外頭戴剛叉帽,身穿紅帖裡綴獅子鸚哥補子圓領衫的老太監,鬚髮已經白了一大半,乾瘦乾瘦的人罩着寬大的官袍,竟顯得空落落的。這老太監平素許是一貫刻薄嚴肅,這會兒笑將起來,立時流露出一股掩不住的假來,正是司社監太監張瑜。
而後頭的那個老者雖看上去年紀比張瑜要更年長,但因人發福,臉又是圓圓的,看上去便是一團和氣的性子,這便是太醫院院判劉文泰了。此時此刻,兩人齊齊上前向蕭敬行過禮後,張瑜就說道:“早就聽說蕭公公這地方安靜幽雅,今兒個一見果真名不虛傳。這一塊菜地,三五盆蘭草,再加上這瓦舍籬笆,竟是有些鄉間結廬的滋味。”
“不過是附庸風雅而已。”蕭敬哂然一笑,見劉文泰手中抱着一盆東西,他便漫不經心地說道,“怎麼,你二位還捎帶了什麼好東西給我?”
“這是之前太醫院纔剛編好的《本草》,還有皇上親筆所書的藥方三張,這是才印出來的第一本,想請蕭公公看看可有謬誤。”劉文泰笑眯眯地雙手遞上了那個包裹,見蕭敬先是一愣,隨即就接過了,心頭登時大喜,忙又說道,“若是蕭公公看過還能入眼,張公公和下官就打算把這書呈遞御前,然後印發之後傳到民間。”
“嗯,那就先留下吧。”
蕭敬把包裹往旁邊高几上一放,見兩人俱是面露喜色,他突然輕輕伸手彈了彈那包在其中的東西,這才說道:“皇上好醫藥,從前還曾經親手合藥賜臣民,劉院判這一次編本草若是功成,官復原職當是指日可待。”
“多謝蕭公公吉言,多謝蕭公公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