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徐勳對徐良曉以利害,教了不少話,可這最後一句話,徐勳卻記得他並沒有說過。然而,此時此刻躲在裡屋,他對這番話的結果卻並不擔心。
沒有誰比他更知道朱厚照這位太子對親情的看重——否則,這位小太子何至於當初因爲謠傳他不是張皇后親生,結果就毫無城府地把這些情緒都放在了臉上,一度甚至和母后犯擰。而一旦證明這不過是流言,他就立即和張皇后親近了起來?
有的人是從小擁有就不知道珍貴,而有的人卻是從小擁有卻生怕失去
果然,外間的朱厚照在躊躇了再躊躇之後,終於喃喃自語道:“你說得對,父皇對我更像父親,而不是一國之君……可既然這樣,他就更應該明白我纔對,我說的那些話憋在我心裡很久了,又不是一時衝動,可父皇居然給了我一巴掌”
這事兒劉瑾知道,徐良知道,屋子裡的徐勳也知道,唯有作爲今天主人的壽寧侯張鶴齡不知道。他張大了嘴巴正要質疑,可腳下突然被人踩了一腳,待發現一旁的劉瑾正衝着他使眼色,他才勉強按捺住了,可心裡怎麼想怎麼沒滋味。
他纔是皇太子的舅舅,可這種天大的事,他的皇后姐姐竟是一個字都沒提過
“太子殿下知道尋常人家的父子是怎麼過的麼?”徐良卻沒理會剛剛朱厚照的話題,衝着張鶴齡努了努嘴道,“您問問壽寧侯,他那些兒女若是犯了錯,他都是怎麼處置?”
張鶴齡雖是因張皇后對他的隱瞞而自怨自艾,可他又不是傻瓜,此時一下子就領悟了徐良的言下之意,忙說道:“這還用說,當然是動用家法狠狠責罰他們一頓就好比大郎曾經對興安伯世子出言不遜,又在操練時偷過幾次懶,等他回來我就要狠狠罰他,至少也得在祠堂裡頭跪個一晚上,捱上三十戒尺否則,他怎麼記得住這次的教訓?”
“正是如此。我家勳兒畢竟是年紀大了,這才被我認回來的,再加上他又懂事能幹,我當然不曾彈過他一根手指頭,可要是他年少輕狂做那些傻事的時候被我認回來,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結結實實揍他一頓什麼不好非得跟着那些狐朋狗友學壞,不打得他深深記住那個教訓,那怎麼使得”
這話說得內間的徐勳暗自汗顏——別看徐良如今好一個二十四孝老爹,可那會兒騎馬帶他突出重圍的時候,卻赫然好一個爆炭性子,這要是小時候那位徐勳犯在他手裡,不被打死纔怪。然而,他正胡思亂想着,外間就傳來了朱厚照不滿的聲音。
“可張宗說是混賬不曉事,徐勳那會兒是年少輕狂,可我之前說得又沒錯”朱厚照雖然勉強接受了尋常人家的父子都是有這般打罵的,可他對那一巴掌卻依舊耿耿於懷,“那些面子上的事情實在是沒有半點意思,爲什麼要爲了這個讓上上下下全都折騰得人仰馬翻?這大熱天父皇雖是一大早上朝,可每次都是熱得滿頭大汗,而那些大臣,又不是人人都是特旨雨雪酷暑免朝的禮部尚書馬文升,聽說每天都有熱昏過去的。可就爲了這樣的朝會,就爲了這樣被人稱之爲大治象徵的鴉朝,我不過說出了真話,從來沒彈過我一根指頭的父皇……”
說到這裡,朱厚照彷彿覺得面前又浮現出了弘治皇帝那張失望之極的臉,一時只覺得心裡一揪,突然一把搶過酒壺給自己滿滿斟了一杯,仰頭一飲而盡,繼而重重放下了。
“我就不明白,是我重要,還是那些嘮嘮叨叨的老頭兒和規矩重要”
這時候,內間的徐勳發現外面一下子鴉雀無聲,他知道自己是不得不出去了。於是,他便有意弄出了一點聲響,又裝作手忙腳亂似的收拾,結果反而讓聲響更大了。果然,只一會兒,一個人影就氣咻咻地衝了進來,和他一打照面立時就大叫大嚷道:“好啊徐勳,你人躲在這兒幹什麼,聽我的笑話,還是和他們一塊兒串通起來騙我?”
“殿下,臣哪有那樣的膽子,臣是被您堵在這裡頭,一時出去不得,誰知道會聽到這些要命的事情”徐勳立時叫起了撞天屈,旋即又無辜地說,“臣奉命操練府軍前衛,今天之所以偷個閒回來找壽寧侯,是代張小侯爺送個信回來。這火器上手才幾天,他無論是裝藥也好射速也好準星也好,都是第一等的。用一個神機營老軍官的話來說,那是天生的玩火器的材料。”
“哦,有這麼神?”
朱厚照扭頭看了張鶴齡一眼,見其立時手捋鬍鬚,好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一時倒覺得面上多了幾分光彩。而這時候,劉瑾又湊趣地誇獎道:“要不是殿下曾經幫徐指揮鎮着,壽寧侯世子興許也會被人當成紈絝一般看待,可不是殿下有識人之明?”
被人這麼一捧,朱厚照剛剛的慍怒不免消解了幾分,但還是輕輕哼了一聲:“徐勳,就算你是找壽寧侯有事,你又不是外人,幹嘛鬼鬼祟祟躲在裡頭不敢見我?”
“臣當然是有苦衷的。”徐勳欲言又止,見朱厚照惱將上來拿眼睛瞪他,他方纔低聲說道,“太子殿下若是方便,可能單獨聽臣說幾句?”
“準了。”朱厚照想都不想就衝着張鶴齡徐良和劉瑾一擺手,見三人雖臉色各有不同,但都依言退出了屋子,他這才抱着雙手就這麼在居中的那張湘妃竹榻上坐下了,“你說吧,究竟是有什麼苦衷?要是說不出來,別怪本太子罰你……唔,罰你替本太子寫七天的功課。每日一百個大字,看你這武將叫不叫苦”
對於朱厚照這連罰都罰得隨心所欲,徐勳已經不像從前那樣瞠目結舌了,反而習以爲常地笑着稱是。在心裡最後打點了一番此前得到的消息,他便走到朱厚照身側,低聲說道:“太子殿下應該還記得去歲年底鄭旺冒認皇親之案吧。那時候皇上凌遲處死了劉山,又將鄭旺等人全數判了斬立決,可太子殿下可知道,如今除了劉山之外的其他人在何處?”
好端端的徐勳突然提起鄭旺一案,朱厚照不禁有些意外,皺着眉頭摸了摸下巴,他便問道:“他們還能在哪?既是父皇判了斬立決,這人總應該死了,在九幽黃泉纔是正經吧。”
“殿下說得沒錯,但事實上,除卻劉山死了,其他人都還活得好好的。”
“什麼”
見朱厚照又驚又怒,自己也是纔打探得知這消息的徐勳霍然起身,眼疾手快地伸出手把跳起來要衝出去的朱厚照按着坐下,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劉山乃是內侍,所以皇上定下凌遲,文武百官並未有異議,但鄭旺等人是軍戶,朝中免不了就有人勸諫了。雖不曾挽回聖意,可就算是斬立決,西四牌樓也不是時時刻刻殺人的。天象不好,會緩決;各地有災異,會緩決;而宮中貴人若有身體不適,也會緩決……這樣一次次地拖延下來,結果這些本該死的人現如今還在刑部的大獄中,至今還沒殺”
“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
要不是徐勳死死摁着,暴跳如雷的朱厚照幾乎想要拿壽寧侯這屋子裡的擺設泄憤,如今儘管沒能付諸行動,可他仍然是氣得七竅生煙。而徐勳手上按着朱厚照的肩膀,嘴裡卻說道:“至於那個用種種理由拖延行刑的,不是別人,正是刑部尚書閔圭閔大人。而他的理由很冠冕堂皇,古往今來的聖皇大治之年,無不是刑獄極少,死人極少,這樣殺人太多的刑獄,大大有傷當今皇上的聖明,況且如今已經久旱,皇上下詔釋囚……”
“屁話”
朱厚照脫口而出罵了這兩個字,待想再罵的時候,他竟是罕有地不知道該罵什麼是好,於是只能在那咬牙切齒。這時候,覷着空子的徐勳才說道:“殿下,皇上身爲如今朝野人人稱頌的賢明聖君,就得遵守賢明聖君的規矩;而那些臣子要想被人稱作是賢臣名臣,那也都有他們必得遵守的規矩,否則就會被人說成是逢迎皇上,操行有虧。所以,您說的朝會之事,無論皇上也好,那些大臣也罷,都是絕不可能接受的。”
朱厚照儘管任性,可終究是天生聰穎,此時聽着徐勳這些話,他心裡不免一動,竟脫口而出道:“你的意思是,父皇打我那一巴掌,是爲了不讓我那天氣急之下在那些老大人們面前把這話說出來,是爲了我好?”
“是,殿下,因爲這世上有一樣東西比天子更大,那就是規矩。皇上怕的,是您壞了規矩,所以纔會有那樣激烈的舉動。”見朱厚照顯然是已經給自己說動了,徐勳便又加上了最後的砝碼,“當然,有些規矩是好的,確實應該沿襲;而有些規矩是不好的,確實應該廢除。但這世上最強大的是習慣的力量,是把一些陳規陋俗說成祖宗家法的力量,殿下要想廢除這些,就不能把這些從嘴裡說出來,而是應該先匯聚一切力量做好一切準備,然後突如其來地出擊,把這些一舉砸一個粉碎。”
“徐勳,你說得好不愧是我最信賴的左膀右臂”
朱厚照只覺得這每一句話都說到了自己的心坎裡,一時爲之大悅。然而,就在他想要再說幾句勉勵的話兒時,外頭突然傳來了劉瑾的聲音。
“殿下,司禮監陳公公來了,請您趕緊回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