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公張懋的失態並不是個例。當徐勳先後去見定國公徐光祚以及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的時候,人人都是瞠目結舌不可置信,第一反應就是太子殿下果然又胡鬧了。而當聽到徐勳所言第二句話時,這幾個見多識廣的人第二反應卻是太子殿下瘋了。
原因很簡單,那第二條是仿仁廟舊例,重開文華殿便朝,也就是文華殿議事。儘管只是三日一次,但對於登基十八年史載只是九見閣臣的弘治皇帝來說,如今從上至下的人可以掰着手指頭數一數,哪怕三日一次,朱厚照一年到頭得和大臣們見多少回?這是無數言官們前赴後繼上書都不曾換來的福利,就連閣臣們,翹首企盼也只是希望司禮監那些太監有事能到內閣直房來,別總是讓那些微不足道的文書寫字來回跑腿傳話。
衆人最初都以爲是徐勳勸諫的朱厚照,徐勳卻不得不大費脣舌地解釋。這還真不是他的手筆,這不過是小太子眼看弘治皇帝多年雨雪寒暑上朝攢在心裡頭的怨氣。論理他應該是舉雙手雙腳贊同,可心裡卻覺得這事情來得太早了一些。對於沒有正式朝政經驗的朱厚照來說,在文華殿直接和朝臣面對面,遠不像想象的那麼容易。只他勸說了兩句朱厚照聽不進去,也只能暫時作罷。
橫豎這事兒在朝堂上還有的是扯皮,他如今就是擔心也沒用,只回去告訴即將登基的小太子,那幾位頂尖的勳貴,還有蕭敬這司禮監掌印,對清洗太醫院持十分贊同,對改革早朝制度持有保留的支持,這就已經夠了。
然而,匆匆回宮的他只在朱厚照面前把今天這事情始末說了個大概,朱厚照就絲毫不以爲意地說:“好,我知道了,我就知道這事兒交給你準沒錯。對了徐勳,我將來不想住在乾清宮,你覺得我在西苑內校場那兒造一座別宮怎麼樣?”
“啊?”
徐勳實在是覺得朱厚照這跳躍性思維來得太大,一時腦子有些轉不過來。好一會兒,他才試探道:“殿下,您是覺得乾清宮有什麼不好?”
“沒什麼不好,只是我呆在這兒就會想起父皇。”朱厚照耷拉下了腦袋,臉上又露出了掩不住的黯然,“我呆在這裡,每天晚上都會做噩夢,每次醒來的時候,都好像能抓住父皇的手,可就在抓緊的那一刻,他卻又鬆了,結果我每晚上都睡不好。父皇在這裡住了十八年,這裡彷彿到處都是父皇的氣息,我白天願意在這兒多呆呆,可晚上我真的不想睡在這裡。太冷清,太空曠,好像就只我一個人似的……”
見朱厚照說着說着,彷彿要在大熱天打寒噤似的,徐勳連忙親自去倒了一盞熱茶來,遞給朱厚照捂在手裡,旋即就軟言說道:“西苑那邊就算要修宮殿,也不是一時半會的事,而且,總得等大行皇帝梓宮移宮之後,殿下搬出這裡才能名正言順。依臣之見,殿下不如先繼續住在承乾宮,對外的理由……就說是寄託哀思,緬懷先帝,諒別人也沒話可說。”
“那西苑造宮殿呢?”
“西苑造宮殿……”徐勳卡殼片刻,最終在心裡嘆了一口氣。堵不如疏,造就造吧,只把事情對朝臣們說得緩和些就行。於是,他眼珠子一轉就計上心頭道:“那這樣,就用練兵的藉口,就說殿下要親自練兵府軍前衛!”
“好!”朱厚照越看徐勳越是高興,死命盯着自己最信賴的這個夥伴看了好一會兒,他突然輕咳一聲道,“那我還有另外一件最要緊的事交給你,你可能爲我辦好?”
徐勳見慣了朱厚照的不按常理出牌,此時哪敢立刻答應,而是眉頭一皺警惕地問道:“殿下不妨先說是什麼事。”
“這個……禮部正在爲我選妃……不對,應該說是在選未來的皇后不是麼?他們選出來的人我實在是不太放心,你能不能想辦法去打探打探?最好能把所有候選人的姓名籍貫年歲那些信息都給我先過目瞧瞧,否則這連人都沒瞧見就要成婚,萬一歪瓜裂棗的怎麼辦!”
見朱厚照那副不得勁的樣子,徐勳不禁哀嘆了一聲:“殿下,您的意思是不是說,如果能夠,最好再讓您瞧上那些姑娘一眼?”
“是啊是啊,到時候讓我過目選擇那就最好了!”朱厚照完全沒意識到徐勳那是在說反話,竟興奮得什麼樣似的,“要不,咱們倆先到民間溜達溜達,看見合適的記下來,然後在禮部選妃的時候,讓他們把人選進去?”
“我的殿下,您真以爲我是無所不能的啊!”
徐勳無可奈何地一手扶額,甭提多頭痛了。他是鬼主意多不假,可禮部選妃是多年經驗了,這又不是選駙馬利益不大,除卻銳意仕途的,其他衆多人都想家裡出個皇后,也如同壽寧侯建昌侯這兩張一樣威風一把,哪裡是他能左右的?而且就算禮部選妃朱厚照去看一眼,不滿意後難道還能包退包換?帶着小皇帝去禮部偷看他未來的新娘,這一點他是能夠想方設法做到,可怕就怕事後朱厚照一個不滿鬧了出來,事情就不好收場了!
“你就是無所不能,總之這事情我就交給你了,這是皇帝的旨意!”朱厚照不由分說地丟下了這麼一句話,隨即就笑吟吟地說道,“這事兒辦成了,我立馬給你和沈家姐姐賜婚。這事兒要是不成……嘿,我讓你再打三年光棍再說,總不能讓我獨個兒倒黴!”
面對這樣的交換條件,欲哭無淚的徐勳只得無可奈何地答應了下來,旋即才突然想到,從自己入獄到如今,他倒是往家裡和沈悅那兒捎過信,可人還沒回去過。老爹那裡還好辦,怎麼如今也是當着伯爵又掛着正二品官職,消息總靈通一些,可小丫頭那裡只怕得事後用點功夫去交代了。尤其是要讓小丫頭知道他居然被迫和朱厚照定下了這樣的城下之盟……他正想着,目不轉睛看着他的朱厚照卻突然又嘿然笑道:“怎麼,有淑女之思了?徐勳,你可別以爲我在開玩笑,要是禮部選的人不好,又或者我娶不到我想娶的姑娘,將來就算你成婚的時候,我也給你送上十個八個美貌宮女,你要敢多看一眼,看沈姐姐在家裡收拾你!”
“是是是,臣一定盡心竭力還不行嗎?”
徐勳愁眉苦臉地答應了一句,心裡盤算着是不是從選妃的根子上做做文章。可一想禮部那一攤子事他完全插不上手,也就只能打消這異想天開的設想。就在君臣二人你眼看我眼的時候,外間突然傳來了一陣喧譁。
“王公公,這會兒你不能進去,殿下和徐勳在裡頭商量事情!”
“閃開,我有要緊事面見殿下!”
只聽這聲音,徐勳腦海中就已經冒出了一個人影,而朱厚照的反應更加直接,眉頭一皺就說道:“王炮仗?他不在他的東廠好好呆着,到這兒來幹什麼?”
話音剛落,王嶽就撥開竹簾子進了門來,看也不看徐勳便跪下衝朱厚照行了禮,隨即擡起頭說道:“殿下,先前錦衣衛都指揮同知葉廣查辦的徐勳張永私調火器一案,以查無實據結案,奴婢覺得不對,所以就讓東廠……”
“誰讓你查的!”朱厚照一下子火了,當即打斷了王嶽的話,“這事情是我帶着張永去求的父皇,父皇親自下的手令,然後交給張永去調的火器和火藥,期間每一件事都有對我回報,你是不是還要查一查我這個太子是不是心懷不軌?不過是父皇不想把事情鬧大了,於是暫且敷衍一下那些囉囉嗦嗦的傢伙,你還當真了?”
王嶽被朱厚照這連珠炮似的一番話給說懵了,半晌才又重重磕了個頭說:“殿下,就算前事真的是皇上中旨,這徐勳身上也有頗多可疑!他在南京本是有名的浪蕩子弟,和興安伯並不是什麼父子,只後來卻……”
“夠了,我不想聽這些!”朱厚照厲聲打斷了王嶽的話,繼而大發雷霆道,“王嶽,看在你伺候過父皇那麼多年,我最後警告你一回!先前的那案子父皇已經說過結案了,那就這麼結案,外頭的官兒們怎樣是他們的事,可你下頭那些人別想再興風作浪!還有什麼徐勳的從前,我管他從前是幹什麼的,我只知道他現在是我的左膀右臂!現在你該說的都說完了吧?出去,日後不許未經通報再擅闖進來!”
“是,奴婢遵旨。”
王嶽滿腹忠心進來勸諫,未料得卻來了這麼一個結局,頓時只覺得心裡又苦又澀,這會兒勉強又磕了個頭後起身。見徐勳看着他的眼神異常奇怪,與其說是仇視不如說是憐憫,一時他又激起了心頭的傲氣,竟是冷哼一聲就扭頭大步離去。
“反了他了!”朱厚照只覺得餘怒未消,可見徐勳似乎並不着惱,他不禁皺了皺眉,“徐勳,父皇對我說過,王炮仗人是爆炭性子,可心還是好的,他那些話你聽過就算了。”
“是,臣多謝殿下維護。”
徐勳連忙行禮稱謝,接下來又被朱厚照纏着說選妃的事,等好容易成功落荒而逃之後,一離開乾清宮,他剛剛打趣朱厚照的那促狹表情立時無影無蹤。
王嶽這王炮仗的名聲實在是名不虛傳,可既然是炮仗,總得有個點的人。要說王嶽這性子,能在宮中東廠的位子上坐這些年,還真的是多虧了有弘治皇帝這樣的天子,如今換了朱厚照,此人那滿腹忠心就變成滿腹不合時宜了!
於是,他也不回西苑,徑直從玄武門出了宮城,一路直奔黃瓦西門的內官監。一到門口見着守在這裡的錢寧,他就問道:“劉文泰眼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