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記住
儘管已經是深夜,但千步廊左右的各大衙門卻還有不少都亮着燈。
時值中明,大明朝的官員們並未有像晚明那般只知道風花雪月不知道做事勤勉,平日裡也有不少人留守衙門處理急務,可如今弘治皇帝大行,太子尚未登基的當口,消息早就以百里加急發到各地了,任是急務,下頭州府也不會不識趣地這個時候呈遞上來,眼下這情景不過是因爲官員不分大小,二十七天全都必須留在衙門齋宿罷了。
吏部衙門這會兒就還亮着三盞燈。最裡頭公廳中馬升辦事的地方,左邊第一重院子焦芳的屋子,再有就是選司郎中張彩的小屋子。
只隨着月上中天,馬升公廳裡頭的那盞燈首先滅了,其次就是張彩,而焦芳的那盞燈卻固執地依舊亮着,昏黃的顏色雖不顯眼,卻在這夏夜的一片黑暗中顯出了深深的燥熱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有人叩響了那扇門。倏忽間,裡頭就有人一把拉開了門,見外頭是一個心腹皁隸和自己的管家李安,焦芳就微微點了點頭,李安迅速閃進了門去,而那皁隸則是轉過身來守在了外頭。
“劉公公那裡有消息了?”安哪能看不出焦芳那極力裝成若無其事的表情是在掩藏什麼,眼睛自然垂得更低了“劉公公命人送來消息說,興安伯世子聽了他的勸解,說是一碼換一碼,兩清了。”一碼換一碼這話焦芳從沒聽過,可這所謂的兩清是什麼意思,他當然能明白。長舒一口氣的同時,他心中也不是沒有慍怒和後悔,但事到如今,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自打聽說太子封了御藥局抓了張瑜施欽劉泰等,他就敏銳地覺察到要出事,千方百計搭上了劉瑾這條線,之後立馬打算扣住狄羅,誰知道那傢伙滑得和泥鰍似的,竟突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這才真正慌了神,結果那一追查人卻死了。他也顧不得真假,立即設法求見了劉瑾。
得知劉瑾最怵王嶽這個東廠督公,他又靈機一動獻了一計,通過宮裡的內線給王嶽煽風點火,結果徐勳果然依舊動不得,王嶽卻是又丟了幾分聖看,正中了劉瑾的下懷。要不是因爲這個,兩人老家又是一個陝西一個河南,都是北人,劉瑾也不會那麼輕易答應做這個中人。
李安見焦芳面色變幻不定,躊躇片刻就輕聲問道:“老爺,如今您既是改了主意,那雲福該怎麼處置?他在家裡雖然還安分,可整理書房的時候常有悄悄看些書,雖不要緊,可放縱下去興許什麼時候會出事。
就好比那位狄……”
才說到一個狄字,他就看到焦芳那臉色黑得如同鍋底似的,頓時知道自己這回是說錯話了,慌忙截斷話頭不再多言。而焦芳在片刻的震怒之後,就淡淡地說道:“這樣,你不是說他曾經偷看書房的書嗎,找個機會抓個現行,到時候先關起來。”
等李安連聲答應着要走,焦芳突然又開口把人叫住了,卻是吩咐道:“你去對劉公公那送個信,就說等大行皇帝二十七日大喪一過,我打算在家裡置辦一桌酒給興安伯世子賠個不是,請劉公公做箇中人。
處置雲福的事,你也不妨在那天揭出來,如此也可以送給徐勳一個人情。老夫當初小瞧他了,現如今一時半會不能再去動他,留着雲福這個棋子便如同雞肋,萬一泄了底反而麻煩,畢竟太平裡徐家長房被傅容陳祿整治得已經徹底敗了。”“是,小荊已下了,一定把事情辦好!”直到李安退出門去,外頭兩個腳步聲漸漸遠去,焦芳才重新坐下,後背緩緩靠在了太師椅上。官場看得從來都不是一時勝敗,他一招算錯也不過是暫時輸了大勢,可能夠和劉瑾這個太子面前極其得勢的太監搭上線,也不算是沒收穫。況且官場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盟友,但使徐勳能放得下,他之前那點損失和麻煩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謝遷的兒子今科爲什麼能夠中探花,還不是因爲謝遷位列內閣!
而他焦芳的兒子落榜,除了此番被人算計,何嘗不是因爲他還站得不夠高不夠穩?
“忍一時之氣,免百日之憂……”
焦芳在那忍字頭上一把刀的時候,這大半夜的徐勳卻悄悄造訪了靈濟衚衕的西廠。儘管並沒有昭告天下,也沒有什麼聲勢浩大的掛牌儀式,但西廠已經無聲無息地再次正式出現在了臺前。當他讓人通報進去之後沒多久,谷大用就親自迎了出來。
“哎呀,徐大人你過來也不讓人通報一聲,這不是打我一個措手不及嗎?”“老谷,你要是不把那大人兩個字去掉,可別怪我拔腿就走,從今往後再也不來了!…
谷大用與徐勳不像劉瑾張永兩人那般親近,正因爲如此,看着那兩個一口一個徐老弟地叫着,他自然而然也有些心癢癢。如今徐勳送上門來,又一開口便喚了老谷,他哪裡不識趣,眉開眼笑地順勢說道:“那我可就不客氣了。來來,徐老弟你是稀客,我這地兒沒整理過亂七糟的,也沒個地方坐,就直接到我那公廳裡頭說話吧!”
徐勳二話不說跟着谷大用入內,雖是夜裡,這四下裡的明瓦燈卻都亮着,映襯着下頭一條條昂藏大漢更顯魁梧。他一路走一路有意誇讚兩句,這果然就搔到了谷大用的癢處,當即嘿嘿笑道:“我這成日裡在殿下身邊,也少有過來,這都是下頭小的們操辦的。不過是纔剛有個氣象,比不得東廠那邊嚴謹。”
“新人新氣象,那也是你用人得法。”徐勳的眼角餘光已經瞥見了慧通,見其蓄髮剃鬚之後,形容已經和往日大有不同,除非是極其親近的,否則一時半會決計察覺不出來,他不禁心頭暗鬆,說到這裡之後,他又順勢對谷大用說道“再說,你和東廠比什麼嚴謹!只有和他們行事做派不同,這才能顯出你老谷比王嶽有本事。”
“對對對,你這話我愛聽!“谷大用被徐勳莉á撥得一身是勁,一時更覺得怪不得朱厚照就愛和徐勳在一塊,此子真真是最能明白人心思的。等把人請到屋子裡,他大手一揮正要吩咐人去廚房看看有什麼宵夜送上來,徐勳就笑着搖了搖頭:“不瞞你說,剛在老劉那裡塞了一肚子的青菜豆腐回來,這會兒是無論如何都吃不下了!”
“青菜豆腐?”谷大用一愣,隨即就恍然大悟,竟是哈哈大笑“這老劉,就屬他最謹慎!不過這時候小心一點也沒壞處,我這兒也不敢用酒肉,不過這宵夜你可一定要嚐嚐,是精面炒制的油茶,一衝就得,最是好東西。”
儘管徐勳不是爲了吃來的,可谷大用這殷勤相勸,他也就從善如流,半碗下去魂齒留香腸胃暖洋洋的,他少不得問明瞭方子,又閒話兩句,這才步入了剛剛提到的正題。
聽谷大用咬牙切齒地說打算怎麼偵緝百官,怎麼抓王嶽的錯處,又怎麼擴充人手,他一直含笑不語,直到最後方纔反問了一句。
“老谷,你說的這些固然都是要緊的,可你想過沒有,你要做到這些,你首先得有什麼?”
“首先得有什麼?”谷矢用幾乎被徐勳問得糊塗了,怔怔想了好一會兒,這才試探道“首先當然得是太子殿下的寵信……”
“那是必須得有的,但你要做成你說的那些,最要緊的只有一樣,那就是錢!”見谷大用恍然大悟,徐勳便放緩了語調說“東廠也好,西廠也好,原本都是內官衙門,可東廠多少年,西廠纔多少年,更不用說前頭還因爲汪直犯了百官的忌諱廢止了那麼多年。既然是內官衙門,走的是宮中的賬,可宮中的一應開銷原本是光祿寺供給,每年都是有定數的,不夠便是從內庫的帳上頭走,可那些是什麼,那些都是皇家的體己。甭管你把西廠做得多大多輝煌,可要是到頭來只花錢不掙錢,那便好像個無敵窟窿,太子殿下如今一時興起,可日後登基了,漸漸算着這開銷帳不划算,那又如何?”
谷大用只是最初沒想到這一茬,如今徐勳一說,他立時就笑道:“我當是什麼要緊的,原來是錢。這簡單,只要我嘴一張,下頭哪裡弄不出錢來!”
徐勳怕的就是朱厚照下頭這些宦官被壓制太久,一放開就拼死了刮地皮,此刻谷大用這麼一說,他立時就知道自己的擔心不是沒道理的,於是立刻說道:“我知道你要從下頭弄錢不難,但太子殿下登基之後,武百官尚不能如臂使指,你這兒鬧出點什麼風聲,那些言官就如同見着血食的蒼蠅一般,丁上來,到時候倒黴的還不是你?”
“這要是不行,我又不是神仙,我上哪兒變錢去!”
“所以說,我這不是給你變錢來了?”徐勳衝着谷大用微微一笑,見對方果然是眼睛大亮,他就勾了勾手示意谷大用湊上來,旋即低聲對其說了一番話。谷大用聽着聽着,最初只是驚愕,旋即沉思,最後一拍大腿猛然叫好,但隨即突然又問道:“不過,我說徐老弟,這麼好的事,你和老劉老張那般交情,怎麼不帶挈他們而是帶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