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王守仁找上門來,險些和自己割袍斷義之後,徐勳便悄悄去找了張彩,對人通了個氣。卻不像王守仁的書生意氣,須臾便明白了朝中大佬們有意挑起此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心中有數的他自然不免在馬文升面前有所抱怨,又給楊子器很是鳴了一番不平,因而這纔有了今天的馬文升讓他來接楊子器。
錦衣衛后街到吏部,只消從江米巷到東江米巷,再經過禮部戶部衙門兩大衙門便到了。此時天色已晚,但吏部作爲大明朝中樞最忙碌的衙門,哪怕這會兒早就過了申正散衙的時刻,可衙門中依舊留守有不少人,進進出出的書吏皁隸看到文選司郎中張彩引了一個人回來,全都少不得瞥了一眼,認出是楊子器時,不免都吃了一驚。
這不是此前傳言說,這回不是死就是貶官外放的考功司那個楊主事?
四周圍的竊竊私語,楊子器面上能夠熟視無睹,心裡卻不免更加沮喪。他是做過一任常熟縣令才升職調回來吏部的,和張彩並沒有太深的往來,而且從前聽說其和閹黨有些糾葛,因而哪怕聽說張彩是馬文升極其器重的人,他一路上也根本沒和人交談一句。等跟着張彩到了最裡邊的西便廳,見其站在門邊上示意他進去,自己卻止步停在了那兒,他就整了整衣衫,昂首闊步地跨過門檻走進了屋子。
西便廳裡已經點起了一盞油燈,但仍舊顯得頗爲昏暗。他看見主位上那個美髯長眉,鬢髮霜白的老者朝自己看了過來,便沉住氣上了前。他是正六品主事,馬文升是從一品的太子太師兼吏部尚書,兩人品級天差地別,況且又沒有什麼私交,此刻他便依禮跪下相見。然而,平素馬文升對下素來還寬和,這會兒卻是久久沒有開口讓他起來。
這下子,楊子器頓時有些沉不住氣了,擡起頭朗聲說道:“馬部堂召下官來,不知道有何吩咐?”
馬文升耳背在吏部已經不是秘密,但這位老尚書的記性極好,倘若以爲可以欺其年老,在稟報的時候打馬虎眼,從來就沒有什麼好下場。這會兒馬文升聽清楚了楊子器的話,不禁嘿然笑道:“吩咐?你楊柳塘如今名震京城,儼然一代直臣,敢言的典範,我有什麼資格來吩咐你?”
一進來便遭此折辱,緊跟着馬文升又說出了這話來,楊子器心裡憋着的那團火終於忍不住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直截了當地辯駁道:“難不成馬部堂也認爲我實話實說,直言泰陵金井透水是錯了?”
“你親眼看到,於是就要親口說出來,這你的風骨你的執著,對錯輪不到我這個吏部尚書評判,可你在京城頗有些好友,他們不曾親眼看見,所以不能和你一起上書直言就罷了,可是你被下了錦衣衛詔獄,可曾有一個人替你說話?”馬文升見楊子器一下子愣在了那兒,他這才淡淡地說道,“而且,要是照你的奏摺,看到金井透水的京營官軍衆多,民間也已經有傳聞,爲什麼偏要你這份奏摺才真正揭出來,別人誰都不說?除了纔剛下去巡查泰陵的王嶽附和你兩句,而後來跟着起鬨的言官,全都是在指摘泰陵風水!”
“泰陵風水本來就不好……”楊子器嘴裡終於迸出了一句話,隨即索性把心一橫說道,“而且透水是我親眼看到,金井出水是爲不吉,這麼一塊地方卻被衆口一詞選爲吉壤,根本是荒謬!”
“你終於說出這話來了!”馬文升終於一推扶手從椅子上站起身來,緩步走到楊子器跟前,他才居高臨下地說道,“那你是不是想說,既然不吉,便該重選吉壤營造泰陵?你可曾想到,這要牽涉多少人,耗費多少國庫錢糧?”
見楊子器一瞬間恍然大悟,面色一時一陣青一陣白,馬文升這才淡淡地說道:“所以,你現在應該知道了,爲何文華殿廷辯之後,你居然會下了錦衣衛詔獄,而且居然會沒有一個人敢出面爲你說話……你在吏部時間雖說不長,可考功司事務素來勤勉,當年你在常熟知縣任上的政績,我也曾經翻閱過,所以纔會挑了你進吏部。正直敢言是難得,但被人拿着當槍使,那就是短視了!”
疾言厲色訓斥了楊子器一番,見剛剛這位還犟着脖子和自己硬頂的主事,此時此刻卻頹然了下來,馬文升苦笑一聲,想起以自己的閱歷,還不是曾經被人當成了槍使,而且還不止一次,這會兒其實並沒有太深厚的立場來教訓人。然而,既然摸清楚了這關節,楊子器又是吏部旗下的得力干將,他這護短的心思被張彩三言兩語激了起來,自然不會輕易收回去。
“所以,你這次能留在吏部,也算是僥倖,今後若是再有這樣的事情,記住不要一個人愣頭愣腦往上衝,記得和老夫商量商量!”說到這裡,馬文升頓了一頓,語氣中流露出了尋常耄耋老人完全不會有的深深自信,“我雖然一把年紀了,可給你們這些年輕人遮風擋雨,卻還不在話下!”
“馬部堂……”楊子器這時候方纔明白了幾分馬文升今日召見的意思,不免生出了幾分真正的感動,但更多的是惶恐,畢竟,他不是馬文升在吏部一手栽培起來的親信,“我是想着您年紀大了,這些又只是不關大局的小事……”
“國事無小事。”馬文升一想到之前自己一口氣掃除百多名傳奉官時的巨大阻力,一想到終於把焦芳騰挪出吏部時的如釋重負,他就分外希望能夠在自己有生之年,把這吏部上下換上一批年富力強才能卓異,卻又風骨硬挺的官員,因而打斷楊子器之後,他又伸出手去把人拉了起來,“總之,今夜回去好好歇歇,明日精精神神回衙辦事!”
見馬文升一臉的不容置疑,楊子器起身之後,不免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次躬身深深一揖:“卑職必定會把馬部堂的教誨銘記在心!”
等楊子器行禮之後背轉身離去,馬文升不免慨然長嘆了一聲:“老夫已經犯過錯,不希望再有人栽跟斗!分明誰都不想泰陵重建,卻非得把這事情挑起來,否則怎麼會偏偏把這樣的奏摺挑出來給皇上御覽……這私心太重了!”
“部堂這話說得……他們私心不重,也不至於有當初程敏政之事。”張彩卻在這時候進了屋子,從容行禮之後便對馬文升說道,“部堂可聽說了,咱們的焦大司寇已經把奏摺送了上去,說是當年科舉舞弊案查無實據,當還徐經和唐寅舉人功名。現在就看內閣是否會以先帝硃批讓他二人去爲小吏爲由,駁斥了此事。”
當年科場舞弊大案沸沸揚揚,馬文升彼時正因爲從上到下衆多人竭盡全力遏其轉任吏部尚書而心懷憤懣,一時也沒顧得上程敏政,只在事後心有慼慼然。然而,程敏政政敵傅瀚出掌禮部,如謝遷王華閔珪等人俱是身在高位,他也頗覺得程敏政自己太過張揚,身爲主考結交舉子不知收斂,於是也沒再理論。如今再回看當年舊事,他卻另有一番感受。
“焦芳倒是俯仰皆承聖意,果然是玲瓏剔透的人,老夫及不上。”
儘管看不上焦芳,但馬文升還不至於否認焦芳在吏部的成就:“他在吏部這些年,人事任免上頭和我素來有些齟齬,意氣之爭之外,老夫承認他在用人上頭確實有獨到之處,而且深通左右逢源的平衡之道。再加上他是天順八年那一科的進士,那一科人才濟濟,現如今他的同年鄉黨至少就還有李東陽和劉大夏正在高位,他到刑部不多久就能暫時壓制住屠勳,足可見一斑。這次的事情,更是逢迎了皇上心意,不高興的人頂多就是謝遷那幾個而已。”
說到這裡,馬文升喝了一口茶潤潤嗓子,見張彩已經走到了身邊,他突然放下茶盞說道:“你和徐勳幾次三番交道打下來,對其究竟是個什麼觀感?”
“至少這一回要不是他告訴我,我也不會知道外間傳聞竟是真的,他倒是膽大,乾脆讓人直指泰陵風水不吉,化解了這一回的麻煩。再加上之前他爲楊一清送行的時候說的那些話,足可證他對人坦誠。至於勾連閹宦……這種事我倒覺得沒什麼可指摘的。想當初憲廟在時,司禮監那幾位公公,無論懷恩還是陳祖生,朝中老大人們還不是和他們往來密切,如今李榮掌司禮監,據說來往內閣和司禮監之間的文書官比從前多了一倍都不止!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劉瑾他們幾個帶着皇上鬥雞遛狗無所不包,可皇上也沒有真的荒怠政務!”
相比理想主義的王守仁,張彩自然更現實,然而馬文升欣賞的便是張彩的務實,這番話他雖然並不十分贊同,可也沒有多說什麼,這番討論就此爲止。兩人在西便廳中又討論了一番戶部員外郎銓選的人選和結果,等到彼此俱是飢腸轆轆,這纔想起錯過了飯點。
吏部伙房倒是有供應飯食,可滋味實在不怎麼樣,馬文升索性和張彩兩人換上便裝,悄悄前往正對着承天門的棋盤街覓食。然而,才找了個屏風隔出來的雅座,坐下來點了幾個菜,鄰座就傳來了一個大大咧咧的聲音。
“不是我說,那閒園開場,全城跟風上演的《金陵夢》實在是是精彩絕倫!只可惜那竟是每五天只演一折,預知前情如何,且看下折分解……這又不是說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