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無論是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閨房中但使能夠,一面銅鏡總是最不可或缺的,再加上或簡陋或奢華的妝臺,講究風雅的人家往往還要在女孩兒屋子裡擺上几案插瓶,屏風琴臺,書畫筆墨,裝點出一副雅緻氣息。而在江南這一帶,除了那些成天唸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道學人家,只要有錢,多半都會請人教家裡女孩兒認幾個字,不至於做了睜眼瞎。
沈家這發達雖說不過一兩代人,可對女兒卻遠勝那些落拓公卿。從啓蒙的認字先生到如今的西席,前前後後也換過七八位,哪怕多半都是給沈悅的特立獨行氣了走,可沈光罵歸罵嘆氣歸嘆氣,卻仍是一再請。至於女兒那個單獨的院子裡,除了如意之外,還有灑掃院子的兩個粗使僕婦,一個上管衣裳下管花草的媽媽,配備得極其齊全。然而,那本應不是文房四寶便是閨閣女紅等物的沈悅閨房裡,某個箱子底下卻藏着好幾樣足以讓人目瞪口呆的物事。
一把能夠巧妙摺疊起來的柘木弓,一團牛筋弦,一把式樣樸素的匕首,一面護心鏡。
這會兒,幾樣壓箱底的東西都攤開放在牀上,守在門口的如意一面往外瞅一面打量自家小姐,臉色好一陣變幻不定。而一旁站着那個僕婦打扮的婦人,則是忘了主僕之別似的,輕輕拿手搭在沈悅的肩膀上。
“大小姐,還不到那地步,別想那麼多。真要是到了那時候,還有我呢。”
“乾孃還能怎麼樣?您就是功夫再好,難道能去殺了那個趙二公子?”
見婦人臉色一僵,沈悅不禁撲哧一笑,又一股腦兒把東西一件件放回藤箱收好,一面收拾一面頭也不擡地說道:“放心,我就是從小和您學了點皮毛,知道自己就那點三腳貓的斤兩,不會逞強的。您出身將門,功夫那麼好,可嫁了人之後孃家遭了禍事,夫家袖手旁觀不說,您頂了兩句就趁機休了您出門,這世道還有什麼可說的?”
“大小姐……”
見那婦人的手輕輕摩挲上了自己的頭頂,沈悅突然再也忍不住,抱着她的腰將整個人埋在她的懷裡,隨即一字一句地輕聲說道:“爹的話我懂,不止是因爲趙家勢大,而是因爲那是當官的,要有心打壓,什麼把柄找不出來,就是捏造一兩個罪名我們也沒法子。可是,我之前說的是真心話。趙家今天能爲了我的嫁妝娶我進門,異日也就能爲了吞我的嫁妝讓我早早死了,再娶一房或是有錢或是有勢的媳婦!”
“大小姐別這麼想,哪能就真的有這種事……”
雖是不住哄着,可是發覺懷裡的人兒一片沉默,李慶娘就想起了自己那短暫的婚姻,絕情的丈夫和婆家。想當初門當戶對的婚事都能落得她這下場,更何況趙家是宦門,沈家除了錢卻沒有其他的倚仗!思來想去,她也找不到其他可安慰的,於是靈機一動,就說起了今日自己投石送信之後,跟着那徐勳的車前去南城兵馬司等等一應經過,見沈悅漸漸分了心,不時還好奇地問上一兩句,她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你說,他竟是和那魏國公府的小舅子扯上了關係?”見李慶娘點了點頭。沈悅不禁撲哧一笑,那還帶着宛然淚痕的臉頓時顯得明豔了起來,“這個狡猾的傢伙,肯定又是使了什麼鬼伎倆,上次還哄徐勁買了一副贗品,這回又故技重施了!這傢伙,哪那麼多鬼心眼!”
“怎麼,大小姐是看上他了?”
雖是知道李慶娘有意打趣,沈悅仍是不免輕輕啐了一口:“乾孃胡說八道什麼,我只是說他刁滑而已……對了,您還沒說呢,昨晚上的火……”
儘管李慶娘什麼都沒說,但只看乾孃那有些晦暗的臉色,沈悅就立時明白了過來,一時不免捏緊了拳頭。她強壓心頭的懊惱和氣憤,隨即擡起頭問道:“乾孃,咱們的那三家米行這些天經營得怎樣了?”
沈悅沒繼續追問這事,李慶娘也是心頭暗鬆,遂笑道:“大小姐不是前幾天纔剛去看過嗎?好得很,價錢公道再加上童叟無欺,比鄰近的幾家米鋪生意都好。再加上我做了些手腳讓人認爲是某家中貴的產業,也沒人敢騷擾。話說回來,你當初怎麼就這麼大膽,讓我拿着那些首飾去當鋪裡頭質押了大半年,萬一有事太太問起來可怎麼了得?萬一我跑了呢?”
“乾孃是這種人麼?”沈悅歪頭看着李慶娘,笑得兩彎眉毛完全舒展了開來,“我只是看着乾孃這麼大本事窩在家裡,覺得可惜了……再說,大哥只顧着讀書,我不會看賬本,以後誰來幫爹爹?”說到這裡,她一下子停住了,面色有些不好,但轉瞬間就又恢復了過來,“總而言之,萬一沈家有什麼事,這三家在乾孃名下的米行興許還能派點用場。幸好你是活契不是死契,否則這法子也不管用……”
“呸呸呸,大小姐說什麼不吉利的話!”
“好啦好啦,是我說錯話行了吧?”
李慶娘使勁啐了兩口,見沈悅又抱着自己撒起嬌來,她想起被休的時候留在夫家才兩個月大的女兒,眼眶和心裡都不由得一熱,也就不忍心責備這從小看着長大的孩子。一直到如意在門口輕輕咳嗽了兩聲,她才趕緊哄着沈悅鎖好了那箱子,隨即又哄人上牀睡覺。待到沈悅乖乖上牀睡下,她給人掖好被子,又放下了簾帳,站在牀前剎那間了這些年的往事。
小丫頭因爲生下來時的那一遭苦頭,自幼稟賦脆弱,若不是她手把手教的家傳內家拳,讓沈悅一點一滴調養好了身體,哪有眼下這活蹦亂跳的人兒?只可惜她因爲是女兒身,功夫就已經難以大成精純,而家門也沒了其他傳人,這一脈的功夫,便要終結在自己的手裡。
眼看沈悅漸漸睡着了,她留下如意在西屋裡繼續看着,便悄悄出了屋子。仰頭看着深沉夜色,想起沈悅似乎對那徐家子惦記得很,她終究好奇之前那個給徐勳跑腿的奇怪和尚,想了想就回房換了身不起眼的衣服,小心翼翼地翻牆出去。
儘管由於昨夜大火,巡夜的更夫和巡丁等等多了一倍,可她何等機敏,輕輕巧巧就繞到了徐家的圍牆外頭,扶着牆頭正想翻過去,突然聽到內中有動靜,慌忙貓下腰隱在一旁的陰影中。眼見得牆內一條黑影竄出,她只一愣神就改變了主意,竟是就這麼跟了上去。
她家傳的功夫講究一個輕字一個快字,遠遠跟着竟是一絲煙火氣也無,也不知道跟出了多遠,她方纔看見人在一棵柳樹下停了,那樹後竟又閃出了一個人來。那邊兩人嘀嘀咕咕交談了幾句,她遠遠的聽不真切,運足耳力許久,方纔隱隱約約捕捉到了幾個字。
“清平樓……傅容……見人……京城……徐……重病在牀……”
“太子……曾戲語……西廠重開……”
然而這寥寥十幾個字之後,剩下的她便再也聽不分明。在原地又藏了好一陣子,她看見那柳樹底下的兩個人須臾分作了兩頭,各走各的,她仍然沒有現出身形,整個人一時沉浸在那種極大的驚懼之中。再次聽到那個在記憶中淡去多年的名字,她幾乎難以分辨夢境現實。
要不是父親當年從禁衛之中被挑中進了西廠,卻在短暫的炙手可熱之後隨着西廠的廢除被人踩落塵埃,她又怎會淪落到今天這地步?和那些至少騰達一時的人相比,她那可憐的父親什麼都不曾做過,卻背上了廠衛鷹犬的名聲被遠遠發配到了甘肅,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