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懋的祭文,張敷華的墓誌銘,有了這兩位南都名士親自寫就的花團錦簇文章,徐良自覺終於對得起九泉之下的妻子,這一日的祭祀自然是四平八穩滴水不漏。更難得的是,唐寅竟是從蘇州趕了過來,七步口占一詩以悼,引得林瀚等人嘖嘖稱奇,待得知唐寅已經廢了舉業今後將不事科舉,三位大佬不免頗覺可惜,少不得一番嗟嘆。
而唐寅從章懋口中得知徐良和沈悅留在南京預備移靈事宜,時間竟是定在了八月初二,徐勳也要繼續留在南京公幹,他隨着徐家三口回到珍珠橋的傅府別業,在單獨見到徐勳之後,竟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起身跪了下去。見他這一跪,徐勳吃驚不小,慌忙伸手將他一把扶了起來。
“伯虎這是何意?”
“之前我對大人只說有一個女兒,其實,我並非獨身,家中還有妻室,此次也一併攜了來。”
聽說竟是爲了這事,徐勳微微一愣就笑了起來:“我還以爲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我就想你這年紀,怎麼也應謾是有妻室的,既然如此,自然應該一併接到身邊來,彼此也有個依靠。”
“大人明鑑,我之前一直不敢說,此次卻先斬後奏,是因爲內子出身……她是……她是從良的官妓。”
此話一出,徐勳吃驚過後立時就釋然了,因笑道:“原來就爲了這個。官妓也好,良家也罷,但既然你娶了進門,認她爲妻,她便是你唐解元的娘子,莫非我這個外人還會逼着你去休妻?好了,待會把你家娘子和女兒接到這兒來,讓內子見一見,回頭一塊上京也方便。”
唐寅自己狂狷不羈·可終於得回功名之後,哪怕他已經決定終生不考,可終究是回到了那個碌碌名利圈。此番回家,妻子沈九娘對他得回解元之名極其高興·可卻自請求去,他一時大爲震驚,死活把她和女兒一塊帶到了南京來,今天來見徐勳時心裡不禁存着深深的希望。
徐勳能夠不計較妻子沈氏曾經被人逼婚嫁過一次,甚至還編出了那樣一出《金陵夢》,興許不會如俗人一般計較沈九孃的出身。
如今心願得償,唐寅忍不住深深躬身:“多謝大人!”
等徐勳再次把他扶起·又請他坐下,他才長嘆一聲解釋道:“大人,我元配徐氏早逝,當年考中解元,只覺得不可一世,去京城會試前曾經對繼室誇下海口,道是必在一甲,不想最終卻落得個作弊除名·還不等回鄉,她就收拾了細軟回孃家去了。.我一時失意流連各處煙花場,可身上沒了銀錢·昔日名滿蘇州的唐解元就成了別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瘟神,只有九娘資助我甚多,最後甚至自己傾盡積蓄贖身出來,願意一輩子從我。我娶了她爲妻,傾盡賣畫所得造了桃花塢,後來就有了女兒桃笙,也只有老祝老文兩個好友知道此事,衡父那時人在江陰,他是不知道的。”
說到這裡,他微微一頓·隨即便低下頭繼續說道:“之前大人派人接我時,她生怕壞我名聲,一力讓我只說家中沒有妻室,又對那幾個錦衣衛稱是我的婢女,所以此事一直憋在我心裡。倘若我因爲如今得回了功名便嫌棄了她,那我簡直是無情無義的鼠輩。之前我一意不再科舉·便是不想異日萬一有出仕的機會,她的身份被人揭破,不但封不得誥命,而且······”
“你不用說了,我明白了。”
徐勳只看過唐伯虎在影視劇裡頭那些風流倜儻的形象,竟還是第一次知道這位才子的背後還有這樣的隱情?此時此刻,打斷唐寅之後,他問明瞭其妻女落腳的客棧,便立即吩咐阿寶陶泓帶上從人擡轎去迎,又吩咐人去錦衣衛找陳祿知會一聲。
見唐寅面露詫異,他這才說道:“你家娘子既然如你說的那般心思細膩,我只是以防萬一,怕就怕她把你那女兒留在客棧,自己爲了你的前程一走了之。”
果然,派去接人的轎子很快回來,卻只是接來了桃笙一個。這下子唐寅頓時急了,雖則是徐勳再三保證有錦衣衛在,必然不會少了他的娘子,他仍然是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恨不能親自滿大街去找人。倒是他那兩歲的女兒桃笙極其懂事,不哭不鬧安安靜靜,聞訊而來的沈悅喜歡得不得了,直接就把小丫頭抱走了玩耍。直到晚間,外頭方纔傳來了好消息。
陳祿親自送了沈九娘回來!
按照男女之防,徐勳原本不應該去見已經身爲人妻的沈九娘,可唐寅並不是計較這些的人,執意要帶妻子一塊拜見徐勳,徐勳思來想去,先去外頭謝過陳祿之後,就命人去請來了沈悅。待到這一對夫妻進來,儘管已經從唐寅口中得知沈九娘曾經是赫赫有名的蘇州名妓,可如今乍一相見他仍然生出了幾分讚歎。
沈九娘只是隨隨便便綰了一個髻,荊釵布裙,看上去很是樸素,可卻眉似遠山不畫而黛,脣若塗砂不點而朱,再加上嫺雅的舉止,怎麼看都沒有任何風塵之色。
而比他嘴更快的是沈悅,上上下下打量許久便笑道:“唐先生,你真是好福氣。”
儘管尚來不及出城就被錦衣衛的人用最快的速度找到,可沈九娘進入這座外表看上去並不富麗堂皇,內中卻曲徑通幽小巧雅緻的別業時,心中卻只覺得說不出的惶恐。她也曾經到過不少官宦富家,也曾見識過各樣名貴器物擺設,可那時候她自己也不過是那些貴人眼中的一件玩物一件器具而已。她滿心以爲是唐寅苦苦說動了他那位恩主出動了錦衣衛尋她回去,此時屈膝行禮之際,她甚至連頭都不敢擡,卻不料一旁竟先傳來了一個悅耳的女子聲音。
“娘子,那是平北伯夫人。
聽到唐寅的這提醒聲,沈九娘這才擡起頭飛快地朝那邊瞥了一眼,卻見一個年方二八的少婦和徐勳平起平坐,臉上露着明豔燦爛的笑容,一隻手正親暱地攬着她的女兒桃笙。這一看,她的頭頓時低不下去了,連忙又道了個萬福,眼睛卻擔心地盯着女兒。
“怪不得桃笙這麼小便是美人胚子,原來是有這樣楚楚動人的娘。”沈悅笑吟吟地拉着桃笙站了起來走上前去,這才鬆開了桃笙的手,讓唐寅和沈九娘一左一右將其拉好,便衝着沈九娘眨了眨眼睛道,“這麼巧,咱們可是同姓。之前我還嘀咕你狠心呢,居然拋下這麼小的孩子,以後可千萬別再做這樣的傻事,須知一家三口和和美美才是真的,只要唐先生不在乎,桃笙不在乎,我們這些親朋好友不在乎,那些坊間的人言怕他作甚!”
“夫人……”
沈九娘昔日雖說名滿蘇州,可別人所求不過她的美色,何嘗真正給過尊重?如今面前是比那些知府縣令之妻更尊貴的超品伯夫人,卻對她說這般的話,原本忐忑不安的她立時眼圈紅了,攥着女兒溫軟的小手,嘴裡迸出兩個字後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好了,伯虎你好容易失而復得,總算舒一口氣了,想來有的是話要對你家娘子說,還是先帶她下去梳洗梳洗歇一歇吧。”徐勳見唐寅彷彿又要道謝,立時擺了擺手,“你我之間不說那客套的謝字,要你真謝我,把你家桃笙多留着陪陪內子就行了,她最喜歡孩子。”
直到唐家三口人行禮告辭離去,見沈悅看着桃笙滿臉喜愛,徐勳才站起身來,冷不丁將人攬進懷裡,又笑吟吟地在她腦袋上使勁敲了幾下:“就別羨慕別人了,回頭咱們生出來的孩子,鐵定比唐家小丫頭更漂亮更可愛……”
“你就會說,又不是你生!”
沈悅嗔怒地在徐勳腳上跺了一下,隨即擔心地低頭看着扁平的小腹,暗想這一路下江南,只有徐勳從淮安快馬到南京這段路分別了幾日,夫妻倆一直都是同牀共枕如膠似漆,怎生就一丁點動靜都沒有,害得祖母和母親一再追問那些羞人的細節,不知道囑咐了她多少次……想着想着,她便走了神,甚至沒注意徐勳摟着她的肩膀,只是心不在焉地跟着他往前走。
直到回過神來,她才突然發現竟已經被徐勳拉回了寢室。想到這會兒時辰還早,她趕緊一把推開了徐勳道:“喂,咱們不得去給爹爹請晚安?”
“爹早說了,讓我安頓下伯虎夫婦之後就不用去看他了。”見沈悅滿臉不信,他便促狹地笑道,“爹還說,有這功夫跑他面前請安孝順,還不如好好努力一下,儘早給他生個孫子孫女抱抱,這纔是真正的孝順!”
沈悅頓時愕然,可還不等她有什麼動作,就一下子被壓倒在了牀上。看到那張觸手可及的臉,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摩挲了一下,隨即才輕聲說道:“剛剛沈九娘看唐寅的樣子,分明是恍惚到不相信那是現實……別說是她,就連我,也總覺得眼前這歡愉不真實,彷彿每次一睜開眼睛,你就會從身邊溜走似的!”
“傻丫頭!”
徐勳忍不住一笑,隨即便輕輕含住了她的耳垂,旋即低低地說道:“這輩子,不管你是否看得厭,你得看着我一輩子。”
ps:可憐唐伯虎啊,九個老婆風流才子和點秋香都是子虛烏有,明明是鬱郁不得志的倒黴蛋一個,好容易得了個紅顏知己沈九娘還早早死了,真是比竇娥還冤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