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李夢陽和韓文完全是一個類型的人。那就是認準一個目標就絕不回頭,哪怕撞得頭破血流也在所不惜。因而,李夢陽這番鏗鏘有力的話着實說到了韓文的心坎上,他幾乎是一下子霍然起身,按着案桌便迸出了一個字來:“好!”
這一聲好字之後,他環視衆人一眼,一字一句地說道:“縱使此事不成,我已經六十開外,就算一死也沒什麼可惜的,不死不足報國!諸位若是有誰願意和我同舉此事,那便留下,若是不願意,便請回去,我決不強求!”
說是來去自由,但能得韓文青眼相加的,多數都是意氣激昂正直敢言的人,幾個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兒,最後竟是沒有一個人開口提一個走字。而李夢陽更是笑吟吟地又拱了拱手道:“韓尚書未免小看了大夥,這戶部上下,有膽色的人多了,誰會因爲這種事而退縮?縱使死節,那也是我輩意氣!既然此事是我先提出的,我李夢陽願意親爲大人起草彈劾八虎的奏疏!”
李夢陽的筆頭子功夫,上上下下無不欽服,就連韓文聞言亦是大喜,當下就商定了夜裡到他家會合了商談。等到別人走了,留下的李夢陽當即又對韓文建議最好多串聯些人,於是這一對上司下屬又羅列了衆多可能參與此事的大小官員,最後決定一人去聯絡一部分。
到了這一日晚間,並不寬敞的韓府一時濟濟一堂。由於六部諸尚書如今還缺着大半,廷推上去的人選固然是有,可朱厚照尚未圈人,今日到這裡的大九卿除了韓文,就只有禮部尚書張升一個,倒是小九卿九個之中來了六個。除此之外,科道言官足足二三十,韓府正堂坐得滿滿當當。當韓文吩咐傳示李夢陽起草的奏疏時,李夢陽卻是站起身來。
“傳示起來未免太慢,不如我一字一句念給諸位聽聽!”
見衆人轟然應諾,李夢陽便展開奏摺,逐字逐句地念道:“人主辨奸爲明,人臣犯顏爲忠。況羣小作朋,逼近君側,安危治亂胥此焉關。臣等伏睹近歲朝政日非,號令失當。自入夏來,日漸不朝。唯聞聖容,日漸清削。皆言太監馬永成、谷大用、張永、羅祥、魏彬、丘聚、劉瑾、高鳳等造作巧僞,淫蕩上心。擊球走馬,放鷹逐犬,俳優雜劇,錯陳於前。至導萬乘與外人交易,狎暱媟褻,無復禮體。日遊不足,夜以繼之,勞耗精神,虧損志德。遂使天道失序,地氣靡寧。雷異星變,桃李秋華。考厥占候,鹹非吉徵。
此輩細人,惟知蠱惑君上以便己私,而不思赫赫天命,皇皇帝業,在陛下一身。萬一遊宴損神,起居失節,雖齏粉若輩,何補於事。高皇帝艱難百戰,取有四海。列聖繼承,以至陛下。先帝臨崩顧命之語,陛下所聞也。奈何姑息羣小,置之左右,以累聖德?竊觀前古閹宦誤國,爲禍尤烈,漢十常侍、唐甘露之變,其明驗也。今永成等罪惡既著,若縱不治,將來益無忌憚,必患在社稷。伏望陛下奮乾剛,割私愛,上告兩宮,下諭百僚,明正典刑,以迴天地之變,泄神人之憤,潛削禍亂之階,永保靈長之業。”
這洋洋灑灑四百餘字的奏摺聽得衆人無不動容,一時人人稱善,當即衆人便商定了翌日一早伏闕諍諫。更有甚者提議這一晚上就留在韓府,到時候一塊前往宮中,以免走漏風聲。雖則是韓文連道自己信得過大家,可在衆人堅持之下還是答應了下來。
說是留宿,可心懷激盪的衆人哪裡睡得着,這一晚上竟是在正堂紛紛數落着朱厚照登基以來的種種非常之舉,人人扼腕嘆息。眼看天快亮的時候,也不知道是誰突然一拍巴掌,旋即開口說道:“各位,各位!只道八虎,卻沒把那平北伯徐勳算進去,這是不是不妥?”
一聽這話,正堂中突然一片安靜,雖是有人出聲附和,可聲音比起一開始的異口同聲卻差得遠了,甚至還有人低聲說道:“既然是彈劾八虎,就先集中精神把他們先打下來,貿貿然牽扯了他,到時候功虧一簣須不划算!”
“就是,此人在民間風評還不錯,況且那戰功須不是假冒的!”
“可他從前引着皇上沉迷軍伍,又帶着皇上出宮,難道就不是奸佞?”
聽到兩邊意見爭執不下,韓文便突然拍了拍扶手,見衆人安靜了下來,他這才說道:“八虎是八虎,徐勳是徐勳,不可隨便混爲一談。況且徐勳昔日在帝側時,皇上並不曾廢政若此,縱使其果真有奸,也不可和八虎相提並論。況且奏摺一成,就不用多此一舉了。異日若他再有奸行,我等再力爭不遲!”
李夢陽原本正驚異於自己之前一蹴而就的奏摺中竟然把徐勳給漏過了,這會兒聽韓文這麼說方纔釋然。畢竟,要在那言辭慷慨激烈的奏章中硬生生加進去一段,縱使他這個起草者也覺得爲難。因而,當天亮之際,衆人一一整裝從韓府出發時,走在中間的他眼前彷彿出現了羣臣伏闕諍諫,而奸閹惶然不可終日的一幕。
果然,當這幾十號人浩浩蕩蕩在文華門外一跪,立時引起了軒然大波。經內閣文書官往外頭一傳,從宮外各衙門爭先恐後加入這一行列的官員不計其數,到最後竟是整整一百多人,那烈日下黑壓壓一片的光景蔚爲壯觀。這時候,原本看熱鬧的小火者們立時不敢就這麼站着了,有的飛快跑去了司禮監報信,有的則是匆匆趕往西苑,更有的則是慌忙躲回了自己屋裡。
西苑大校場,興致勃勃地親自和幾個西域武士學習相撲角力之術的朱厚照滿頭大汗地回到了場邊,接過一把紫砂壺咕嘟咕嘟痛喝了一氣水,他放下茶壺隨手一抹嘴,就注意到正有人對不遠處的張永嘀嘀咕咕。見張永突然面色煞白,他頓時大爲奇怪,索性就這麼走上前去。
“怎麼回事?”
張永原打算瞞着此事,擠出一絲笑容正想搪塞過去,卻不料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陣大呼小叫。他循聲望去,就只見前幾次被人擋駕的李榮等人正奮力推開那些個阻攔的小火者往這邊而來,頓時心裡咯噔一下。果然,李榮還離得遠遠的就大聲嚷嚷道:“皇上,百餘大臣伏闕文華門諍諫上書,若是您再不理會,事情就要不可收拾了!”
朱厚照聞言一愣。這些天他一心一意練習相撲,一來是張太后說是選後已經到了最後一關,二來是在周七娘那碰了釘子心灰意懶,再加上劉瑾一直都對他說沒什麼要緊國事,他思量內閣好歹還信得過,司禮監批紅也過得去,便朝暫且擱下一陣子也不要緊,於是便一門心思撲在了這兒。可此時此刻,聽到李榮那伏闕兩個字,他一下子就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怎麼回事?”
劉瑾情知朱厚照和周七娘沒什麼進展,這些天一直在那幾個西域喇嘛身邊討教密教的合歡法,聽到李榮那嚷嚷就慌忙趕了過來。此時此刻,見朱厚照厲聲發問,他不禁在心裡把那些個煩人的大臣和李榮等人罵了個狗血淋頭,旋即趕緊避重就輕地說道:“皇上,必然就是幾個微不足道的小官想要學什麼名臣諍諫……”
“微不足道的小官?劉瑾,你竟然敢說戶部尚書韓大人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官?”
王嶽素來是炮仗脾氣,這時候一下子提高了聲音,傳到這兒簡直是如同怒吼一般,“如今朝廷上下伏闕上書的官員整整一二百人,倘若皇上再沒有反應,聞訊而來的人只會更多!皇上,事到如今,請您移駕回宮吧!”
隨着王嶽第一個撲通跪下,李榮和陳寬都跪了下來,他身後的戴義斜睨了他們一眼,默不作聲地跪在了最後。眼見這光景,朱厚照深深吸了一口氣,也顧不得劉瑾等人是怎樣一副臉色灰敗的表情,惱火地撇下他們就朝李榮等人走去。待到近前,他一把抓了李榮的手腕把人拖了起來,沒好氣地說道:“別在這浪費功夫,帶朕去看看,順便告訴朕究竟怎麼回事!”
眼看那幾個司禮監大璫紛紛爬起來,簇擁着皇帝涕淚交加地分說着什麼,自己等人竟是擠不上前,劉瑾一時咬牙切齒,可卻知道這等時候不好上前去給自己辯解。等那邊廂人走遠了些,他才三步並兩步衝到了滿臉驚惶的高鳳面前。
“高公公,這究竟怎麼回事?”
“我哪裡知道,我天天被他們差遣到這裡來,況且司禮監我就是掛個名頭,下頭沒幾個信得過的人,能有多少消息?”高鳳知道伏闕上書的嚴重性,一把就拖了劉瑾往前走,“快,遠遠跟着皇上,肯定會有給咱們報信的人!”
蝨子多了不癢,出身東宮的這些閹宦們自朱厚照登基之後沒少歷經彈劾,等閒的陣勢他們都不放在心上,可李榮幾人這番鬧騰實在不小,因而無論張永還是谷大用,抑或馬永成丘聚等人,一個個全都跟在了高鳳劉瑾後頭。果然才進了乾明門,給他們報信的就已經到了。聽說果真一二百官員伏闕上書是請小皇帝將他們明正典刑,一衆人都是呆若木雞。
一個人上書不要緊,十個人上書也不要緊,可二三十個聲勢就已經不小,更何況上百號人。你眼看我眼之間,馬永成不禁聲音嘶啞地說道:“皇上應該不會忘了咱們的情分吧?”
“就算皇上不想,可萬一要是他們步步緊逼呢?”張永只覺得事情無比棘手,一時間右手握拳狠狠擊打着左手,突然看着谷大用道,“這麼大的事情,西廠就沒得到一絲一毫風聲?”
谷大用見衆人都齊齊看着他,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迴轉身拔腿就跑,已經發福的身子在烈日下邁着飛快的步子,顯得有幾分滑稽,可誰都笑不出來。他這麼一走,張永立時咬咬牙說道:“你們去文華殿留意一下動靜,我去御馬監見見苗公公!”
ps:奇文共欣賞,把李夢陽替韓文寫的奏摺引了給大家瞧瞧……當然,不算正文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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