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勳貴分公侯伯三等,又有世襲和非世襲兩種,但武定侯郭良這個年紀一大把世襲罔替的侯爵面對徐勳這個年紀輕輕的不世伯爵,卻生出了一種本能的畏懼。此時見徐勳在自己的面前分毫不懼,他想起朱暉對自己的交代,心裡不覺咯噔一下。
“聖命?平北伯可不要信口開河,就算是有中旨,不曾經內閣擬旨蓋印,那便是亂命,恕我武定侯郭良不敢領命!”
聽到這話,原本被徐勳擋在身後的朱厚照終於忍不住了。他一把扳住徐勳的肩膀把人往旁邊擠了擠,又一胳膊肘把涇陽伯神英給弄到了一邊,旋即就上前了一大步:“亂命?武定侯,你連旨意都沒看到,就居然敢說是什麼亂命?是誰給你的膽子!”
武定侯郭良見是一個和徐勳年紀差不多的少年,先是一陣惱怒,可聽到聲音他便有些迷惑了起來,等到一旁的神英親自接過一旁親兵手中的火把掣高了些,他就看清了被徐勳和神英一左一右拱衛在當中的人,這一下子頓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甚至失態地使勁揉了揉老眼,發現自己確實沒看錯,他方纔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喉嚨竟是梗得說不出話來。
“武定侯,現如今你可相信我等是奉旨意來的?”
郭良死死盯着朱厚照,心裡又是悔又是恨,待要行禮時,對着朱厚照那熠熠生輝的眸子,他又不敢屈下膝去,聽到徐勳這一聲方纔恍然大悟,忙彎腰控背讓出了路途,低聲說道:“是下官孟浪了。未知涇陽伯和平北伯奉旨來見誰,下官願意領路。”
他的態度突然來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徐勳和神英這些知道朱厚照身份的以爲理所當然,剩下那些不知道的就不明所以了。徐勳也不理會別人,直截了當地說道:“聽說御馬監掌印苗公公在京營公幹,涇陽伯自然是奉旨來見他的。只不過,我卻是奉旨來見保國公,還請武定侯領涇陽伯……還有這位小公公去見苗公公,隨便找個人領我去見朱公公就行了。”
見徐勳竟然連保國公朱暉悄悄抵達的事情都知道了,郭良原本還存着幾分拖延時間的僥倖,這會兒就再不敢耍什麼花招了。連聲答應之後,他就招手叫來幾個親兵吩咐。而趁着這功夫,朱厚照不免在後頭使勁拉了拉徐勳的袖子。
“爲什麼要兵分兩路?朕和你一塊去見朱暉豈不好,這樣三下五除二就能讓他聽命。”
“如今時間緊急,苗公公只要能露面,就能鎮住京營上下衆多兵馬,否則憑我們說您是皇上,萬一有人死挺着硬撐着不認呢?這是以防萬一,再說,對上保國公,我比涇陽伯更有把握,至少能拖延一些時間。再說了,武定侯銳氣已失,有涇陽伯跟着皇上一塊去,再加上還有徐延徹接應,怎麼也不愁他耍花招!”
“這……好,朕聽你的就是!”朱厚照也不是傻子,聽明白徐勳的弦外之音,他忍不住重重捏了捏徐勳的胳膊,“那你千萬小心些,否則朕殺了朱暉給你報仇也還虧大了!”
聽朱厚照竟說出這種話,徐勳微微一笑,自信地點了點頭。眼見郭良上來不自然地一笑,旋即就側着身子領着朱厚照和神英以及兩個親兵往一邊營房去了,徐勳就把齊濟良和兩個幼軍都叫了過來,閒庭信步似的隨着那兩個臉色有異的親兵往另一邊營房行去。眼看一座看上去最齊整的營房就在前頭,他突然停下了步子。
“保國公就是這樣的待客之道?”
跟在徐勳身後的齊濟良微微一愣,正莫名其妙的時候,卻只見兩邊倏然間冒出了憧憧黑影,竟是把他們團團圍在當中,一時驚嚇得不輕,忍不住本能地往徐勳身後一閃,旋即才反應到自己着實沒個當下屬的表現,忙又閃出來站直了身子,可聲音卻緊張得直顫抖。
“大人,怎麼辦?”
怎麼辦?涼拌!是下馬威還是真刀真槍,就看接下來的了!
上過一次危機四伏的戰場,徐勳剛剛方纔隱隱感覺到周邊似乎有人,這一語道破之後,他就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也沒去理會齊濟良這緊張的詢問。過了好一會兒,前方的包圍圈便鬆開了一道口子,須臾就有幾個親衛簇擁着一箇中年人徐徐上前。
“平北伯,你這回來得未免太不是時候!”
保國公朱暉相比去年帶兵出征的時候,竟是消瘦了好些,用他自己的話叫做憂讒畏譏,可更確切地說,卻是因爲內火太重。雖則是給錢寧送了一座宅子示好,徐勳又沒有窮追猛打的意思,可搭進去一個兒子,軍功一丁點沒到手,他自然就心裡憋着一團火。此時此刻衝着徐勳撂下這一句[***]的話之後,他就擺手示意親衛留在原地,自己按着腰刀大步上了前。
“我不管你是用了什麼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計謀回了京來,料想你到京城也應當沒幾天,否則也不會沒能阻止今曰的百官伏闕!徐勳,你年紀輕輕便能有這樣的心計膽色,我很佩服你,只不過,你最不該的就是和那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閹宦爲伍!今天在這裡的都是我的心腹,就算你真的有皇上手詔,你也該知道,眼下這東西是不是管用!”
朱暉的聲音低低的,但齊濟良聽着卻禁不住有些嗓子發緊,可想要咳嗽卻又咳嗽不出來,杵在那兒極其難受。然而,早料到這一關沒那麼好過的徐勳卻不像他那麼緊張,而是氣定神閒地說:“保國公應該知道,我這個人素來不打無準備的仗。我既然敢來,自然就不怕你把我扣下向老大人們請功。保國公你應該記得,弘治年間你率兵和苗公公一起徵延綏的那一趟,那些戰功曾經讓朝中好一場軒然大波,事到如今,這一茬揭過並不奇怪,可你真心以爲,別人會對你毫無芥蒂?”
“我不是三歲小孩,你別想拿這些話就能挑唆我。”
見朱暉那張臉嚴峻冷峭,徐勳又笑道:“好教保國公得知,挑唆離間這一招我用得極少,我這人最喜歡的是合則兩利!所以,我在宣府時能夠說動總兵張俊,能夠說動苗公公,能夠說動涇陽伯神英;所以,我在南京的時候能夠說動南京吏部尚書林大人,刑部尚書張大人,國子監祭酒章大人,還有他們的門生故舊衆多僚友;還有從前的三邊總制楊大人,兵部武選司主事王伯安,難道林林總總那麼多人都是被我挑唆的不成?以誠動人,以禮服人,以利誘人,這便是我徐勳這幾年來最喜歡用的,因爲我給得了他們別人給不了的東西!”
朱暉被徐勳說得嘴角微微抽搐。即便他不是文官,對於南京的真正動向不甚了了,可此前吏部尚書之位的相爭不下,爲了兵部尚書刑部尚書都察院左都御史等等空缺,南京官也佔據了相當的輿論優勢,這些他卻聽說過。因而,他竟是無法完全把徐勳的話當成耳旁風。
不等他想出什麼話來頂回去,徐勳又慢條斯理地說道:“哦,我倒是忘了一個人,司禮監秉筆太監戴公公在南京的時候和我見了兩面。他如今年紀大了,精神未免不足,不想再呆在險峰上看風光,我已經答應了他,可以幫忙謀個南京守備太監的職司。而今天之所以會有涇陽伯陪着我一塊上京營來,也是司禮監掌印李公公身邊的杜公公給我遞了消息出來,這才能順順當當解決果勇營裡頭幾個礙事的。”
齊濟良還是第一次見識這樣的交鋒,見徐勳一樣樣把籌碼拋出來,砸得赫赫有名的保國公朱暉竟是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即便他只是個旁邊跑龍套的,一時也覺得說不出的興奮,一顆心砰砰砰跳得更快了。直到這時候,他方纔感受到此前徐勳對自己的承諾。
這種刺激緊張的感覺,從前坐井觀天自高自大的他哪裡體會得到?
步步緊逼說了這麼多,徐勳隨便活動了一下發僵的肩膀,索姓抱手而立,耐心地等着朱暉的反應。橫豎他並不是真的指望就在這裡說服保國公朱暉,因而有的是時間,不時瞥一眼朱暉臉色的同時,他大多數時候都在仰天看頭上的點點繁星,彷彿對那璀璨星空更感興趣。就在其他人都覺得這氣氛沉甸甸壓得人喘不過氣時,後方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苗公公來了……苗公公來了……”
朱暉只覺得眼前一黑,差點沒氣暈過去。得知武定侯郭良把徐勳和神英放了進來,他就知道郭良不中用,特意把自己最信得過的兩個百戶派過去帶人看着苗逵,自己親自來應付徐勳,誰知道那一頭最終還是出了岔子。見徐勳站在那裡絲毫沒有意外的樣子,他忍不住咬牙切齒地道:“好,好!這次算你贏了!”
“不是我贏了,其實我只是運氣好。”
徐勳絲毫沒有自己幾次三番壞了朱暉好事的自覺,扭過頭望了一眼那邊緩緩行來的一行人,他就緩步走到朱暉身側說道:“保國公還請仔細認一認,走在苗公公前頭的人是誰?”
朱暉黑着臉往徐勳所言的方向瞅了一眼,旋即眼睛就沒法動了。好一會兒,他才蕭索地嘆了一口氣,嘴角露出了一絲沮喪的苦笑。
人算不如天算……那些老大人們居然連堂堂天子都沒能看住,他怎能不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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