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帶着酒意起了個頭,其餘人等頓時紛紛附和。也是何錦等人平素就留意交接這些中下軍官,抱怨的聲音一時越來越大,拍案而起的人竟佔了大多數。還是孫景文見衆人的巴掌頂多紅一些,可這桌子未免禁不住拍,不得不站了出來舉手做和事老。
“諸位,諸位!我知道各位心裡有氣,只氣歸氣,沒必要和自己過不去不是麼?想來大夥勞累一天也是乏了,先喝酒吃菜,祭了五臟廟再說其他!
被他這一打岔,大多數人都坐了下來。雖則仍有罵罵咧咧的,可在同僚上司下屬的勸解下,自是也跟着落座。眼見一盤盤的雞鴨魚肉菜蔬上桌,又是一罈罈美酒送上來,衆將的心情方纔好轉了一些,可一面伸筷子大吃大嚼,一面咕嘟咕嘟痛喝美酒,一面罵黑心閹奴的不在少數。罵着罵着,也不知道是誰稍稍在言談間拐到了姜漢身上,一時間就有人忍不住譏誚地又罵了起來。
“姜漢這老小子還有什麼可說的!他這個總兵的位子是怎麼來的,還不是在京城不知道對那位大佬搖屁股,他能有多少擔當?要是換個有種的,直接就衝着那幾個閹奴,還有那個安道學的臉上啐了過去,早就了結了這事情!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想當初那位欽差平北伯到了這寧夏城,到總兵府一看,一個將領都沒有,全都跑慶王府看笙歌曼舞了!他們這些大官平日裡就知道放縱逍遙,出了事情一個個躲得比誰都快,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沒錯,他們吃肉,好歹給我們留一口湯喝,可要是京城那些閹奴吃肉,他們喝湯,連最後一丁點渣滓也要從咱們嘴裡搶過去喂他們的狗,活活餓死咱們。誰能忍得下去?”說話的何錦見自己的這個比方激來了衆多共鳴,他就站起身拱了拱手道,“諸位兄弟,大夥的軍職都來自祖上。從前到現在,也不知道有多少長輩死難於王事,可到頭來咱們得了些什麼?縱有撫卹,常常也是被剋扣過的,現如今還要受這些下頭都沒有的閹奴閒氣!”
“對,不能這麼忍下去!”
“和他們拼了!”
然而,在衆多的附和聲援聲中。卻也有人開口說了一句:“這樣大的事情,也不是那幾個閹人能夠一語決定的。不如派人去稟報楊大人,還有那位欽差平北伯。只要他們肯出面,此事未必不能扭轉過來。”
此話一出,何錦頓時心裡咯噔一下。見孫景文等人也同樣是面色一沉,他不免快速盤算起該如何解決這個問題。然而就在這時候,外頭卻傳來了一聲嗤笑。
“給他們報信?你們莫非以爲他們就敢管劉瑾的事?”
說話間進來的卻是周昂。他一身整整齊齊的戎裝,見衆人一驚之後。紛紛起身行禮,他便伸手按了按,這才嘿然笑道:“就是楊一清下令封了寧夏城的六門。而現如今出入的關防一半在姜總兵手裡,一半被他交給了那個御用監太監張永,就算煞費苦心集齊了關防出城,如今韃子過境,你以爲他會丟下軍情跑到這兒來管這種閒事?”
周昂起了個頭,孫景文旁邊的孟彬立時舔了舔嘴脣道:“楊一清那老傢伙平素自詡清正,可一大把年紀連個兒子都沒有,面白無鬚,天知道他是不是個天閹?”
儘管楊一清在陝西多年,在民間頗有好評。但軍中將士們推崇的是豪傑風度,楊一清身爲文官,原本就天生和武人有隔閡,偏生他又是一副如同寺人一般的面貌,這會兒被人拿出這一點來嘲笑,再加上週昂點出的那一條。剛剛提出要去報楊一清的人就偃旗息鼓了。趁着這機會,周昂不免趁勢進擊,又嘿然冷笑了一聲。
“至於平北伯徐勳,各位難道不知道他是如何發家的?倘若不是逢迎了當初的太子爺,如今的皇上,又和那些閹奴們打得火熱,他能有今天?你們口口聲聲的閹奴,可別忘了跟着他一塊來巡邊的,就有兩個閹奴!一個是御馬監掌印太監苗逵,一個是御用監掌印太監張永,物傷其類,這兩個人會爲了咱們的死活,去和正炙手可熱的劉瑾作對?事到如今,就別做夢寄希望於別人了,咱們都是有手有腳的武人,看別人臉色幹什麼!”
“周大人說得對!”
“求人不如求己……”
“周大人您說個章程吧!”
儘管周昂一出現就搶了自己的風頭,但這傢伙是朱寘鐇麾下第一受信賴的人,又是武將,因而孫景文雖有些不高興,可見衆人七嘴八舌地讓周昂表態,他知道今天這事情多半是要成了。心裡不免有些振奮。如今這功勞就算給周昂領了去,回頭那一通妙筆生花的檄文,卻還得他和孟彬史連一塊去籌謀,這就是純粹文人乾的事了!
聽說劉瑾如今已經是天怒人怨,可誰奈何小皇帝死死護着,京城的大佬們縱使有天大的不滿也只能忍着,再要不然就告老還鄉。只要這檄文傳遍天下,還愁沒有人響應?
在他的美夢之中,周昂便再次舉了舉手示意衆人肅靜,隨即沉聲說道:“事到如今,主少國疑,奸閹矇蔽言路,要想讓別人聽到咱們的呼聲,只有一條路,那便是將那幾個奸閹一一殺了!持其首級號召天下臣民,誅除奸黨,復我大明朗朗乾坤!”
此話一出,剛剛羣情激憤的屋子裡頓時一片寂靜。然而,周昂卻不等衆人有反應的空子,又加重了語氣說道:“事到如今,人爲刀俎,我爲魚肉,莫非諸位兄弟不敢?如若不敢,今夜這話,就只當我沒說過!正好今夜總兵姜大人與我精銳牙兵六十人,我這就帶着這些軍馬去,殺了那幾個奸閹,然後一人做事一人當,於諸位弟兄再無一絲一毫的干係!”
眼見周昂竟是扭轉身大步往外走,孫景文一愣之下便暗道這激將之法着實絕妙。爲了防止衆人真的無一肯出頭,他便立時站起身大聲說道:“周大人留步!我雖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可也願意隨大人殺賊,請帶上我一個!”
孫景文這一開腔,孟彬史連等人哪還有不知機的,紛紛嚷嚷着雖是書生可也甘願出力。當何錦這個千戶站出來的時候,還在猶豫的軍官們在酒意以及這番挑動的作用下,終於忍不住一個個響應了起來。
這一聲聲的願從鋤奸的聲音之中,樓底下的掌櫃就算聾子也聽見了,一時瑟瑟發抖,可就算他動過心去往外頭通風報信,在那幾個虎視眈眈的牙兵看守下,也什麼事都不敢做,只能眼睜睜看着須臾一大堆人跟着周昂下來,牽馬過來一個個一躍而上,隨即疾馳離去。
眼見幾個牙兵對視一眼,臉色彷彿有些猙獰,他急中生智之下,慌忙出聲叫道:“各位軍爺放心,小的不是那等不識擡舉的人,絕對不會把今天的事情說將出去!諸位不妨想想,倘若不是信得過小的,那位孫相公怎麼會把聚會定在小的這東昇樓裡?今夜要拿奸閹的血祭旗,可總沒有道理要拿小人這老實百姓的血來祭旗吧?”
一番話說得那幾個牙兵猶豫了起來,他又從櫃檯裡頭抓了一大把碎銀子和銅錢,隨即滿臉堆笑地捧了過去。等到幾個人一人抓了一些,又警告了自己幾句,這才扭頭離去,他忍不住按着胸口癱坐在了地上。可還不等他慶幸自己撿了一條命,他突然就聞到了一股焦糊味。緊跟着,剛剛走了的那幾個人又去而復返,爲首的一個當胸直搠給了他一刀。
然而,周昂雖是意氣激昂帶着一隊人出發,但最後卻並沒有如剛剛所說那樣,帶着人徑直衝到鎮守太監府,而是繞了一個圈子把人帶到了和位於城東北隅相對的寧夏城西南角的一處校場。在衆人的質疑聲中,他藉着火炬的光芒舉了舉手,等衆人安靜了下來,他這才清了清嗓子說:“諸位弟兄,我知道各位想問什麼。衝進鎮守太監府就這麼殺了人很簡單,可事後總兵府會怎麼個反應,各位可能想到?而且,鎮守太監府總有些護衛,拼殺起來即便不堪一擊,可只要有一個人傷亡,那也是我不想看到的!”
提高了聲音的他見不少人都露出了感動的表情,他這才緩緩說道:“如今我已經知道大家的決心,就更不能辜負了大家的一片心意。我有一個法子,說來大家聽聽,只要大家覺得好,咱們就這樣做!”見大多數人果然都爽快答應了,他鬆了一口氣,示意衆人圍攏來,他便低低地說道,“我去求見安化王,請他設宴請李增鄧廣王寧那幾個閹奴一塊來,再捎帶上姜總兵,還有留在關帝廟的張永,在酒宴上當場殺了那幾個閹奴,然後懾服姜總兵當場表態,如此一來,咱們就有了大義的名分!”
這一番話有理有據,說得衆人無不心服,一時間紛紛答應。雖也有人質疑安化王未必有這擔當,卻被那些往日就受過安化王朱寘鐇好處的人給說服了。
這位殿下素來仗義得很,絕對是信得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