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廣畢竟是正二品的都指揮使,這宅子也是在權貴雲集的西城,所以,發生在他隔壁的那場嚴重鬥毆事件在第一時刻就成了人們矚目的焦點,而當天晚上劉瑾宅子裡那場夜宴的經過,更是經不少人有意無意地口耳相傳,到第二天一大早已經成了人盡皆知的事。千步廊兩側的五府六部衙門官員在到衙門點卯的時候,彼此甚至都會交流一個會意的眼神。
“到底還是年輕後生,也是會衝動到做這種過頭事的!”這是老臣們如釋重負的感慨
“這下子有好戲看了,且看他們狗咬狗!”這是對閹黨們咬牙切齒的清流。
“世貞這是想把丘聚拉下馬?”
這是吏部尚書林瀚大清早到衙門後聽說這件事後的第一反應。作爲曾經江南清流中的中流砥柱,儘管如今已經放棄了作爲喉舌的本能,但一針見血的犀利卻還在。對着即將成爲自己下屬的張彩如此問了一句,見人不答話,算是默認了,他若有所思地沉吟良久,突然又開口問道:“葉廣是不是拖不了幾日?”
張彩暗自欽服林瀚的洞察力,點了點頭後說道:“大人雖不曾開口說,但據我所知,葉廣應該熬不過今年。丘聚之所以在葉府旁邊那麼明目張膽,一來是因爲此前大人不在,二來他這東廠一直打不開局面,所以不免動了錦衣衛的主意。畢竟,錦衣衛哪怕如今暫且落了頹勢,但多年積攢的家底和眼線班底都非同小可,自然引人眼饞。”
“可世貞早就把錦衣衛籠絡在手,當然不容得他犯了逆鱗?”林瀚接了這麼一句,見張彩再次微微頷首,他這才又問道,“那劉瑾昨夜卻表現得比世貞更加主動,甚至有何丘聚針鋒相對的意思,這又是爲何……莫非他和丘聚起了內訌!”
“林部堂高明!”
“什麼高明。事情都已經如此明顯了,我若是再瞧不出來,豈不是睜眼瞎?既是他們起內訌,這事情我們不摻和。由得他們去鬧。你回去對張都憲知會一聲,讓他對他那些最看好的都察院好苗子說,由得別人狗咬狗,咱們隔岸觀火省省力!”
張彩特意跑這一趟,就是爲了防止林瀚這個老牌清流衝動之下讓門生故舊弟子等等落井下石,給丘聚砸上重重一棒子,由此壞了全盤謀劃。因而。在吏部盤桓了不一會兒,他就又回到了都察院,卻是徑直去見了張敷華。待到把這位左都御史也給安撫住了,他又馬不停蹄去翰林院找來康海面授機宜了一番,最後方纔徑直趕到了徐府,卻得知徐勳人上閒園去了。雖然眼下正是衙門辦公時間,他已經算是蹺班,但他仍然撇下興許會有的公務。立時打馬出了宣武門。
他素來是做起事來全力以赴,而閒暇之時便風花雪月享受生活的人,因而卻是閒園附近那一畝三分地的常客。此時尚未到閒園。聽四周圍叫賣聲不斷,幾條巷子裡二三層的小樓中傳來了歌姬練嗓子的聲音,樂姬撥拉琴絃的聲音,種種市井喧囂撲面而來,讓他那原本千頭萬緒的心中一時平靜了不少。等遠遠看見閒園的時候,他方纔陡然之間發現四周圍有不少身材魁梧的大漢若即若離地在那兒遊走,分明不是尋常大戶人家的護衛,而是宮中的禁衛。
徐勳竟是一回來就拐了小皇帝出宮?
張彩暗自擔心徐勳因爲昨日的事,今日趁機一狀告倒丘聚,心頭頓生擔憂。一時拍馬加快了速度。待到閒園門口下馬,早有熟識他的小廝上來牽馬,一面把他往裡頭領一面低聲說道:“大人和朱公子正在戲園子的天字第一號包廂聽戲,張大人可直接去那邊找人!”
聽到這個自己最想知道的答案,張彩隨手打賞了一個銀角子,立時快步往戲園子的方向走去。還沒到地頭。裡頭的絲竹管絃聲聲就傳了出來,緊跟着又是一段優美的唱詞。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張彩一聽便知道竟是自己並未聽過的一齣戲,腳下一停便立時快步入內。他是熟的不能再熟的熟客了,雖則是一身便裝徑直往二樓走,但卻並無一人阻攔,如是徑直尋到了正對着舞臺的天子第一號包廂,和守在外頭的曹謙和瑞生一點頭,立時彎腰鑽了進去。然而,和他想象中君臣正在密商不同,朱厚照正在那合着外頭的曲調眼睛半開半閉地輕輕打拍子,甚至連他進來都沒注意。而徐勳卻對他點了點頭,又招招手示意他過去。
“西麓你倒是腿快,居然正好跑到了這兒來。”徐勳微微一笑,衝着朱厚照努了努嘴,便低聲問道,“今日這戲你應該不曾聽過吧?”
張彩想起剛剛聽到那唱詞時的驚訝和欣賞,不禁笑問道:“看大人這架勢,應該是新戲?我這一陣子真是沒工夫到閒園來,所以確實不曾聽過。這是什麼戲,是唐解元還是康狀元的手筆,今天上演到第幾出了?”
“是《牡丹亭》。”徐勳暗歎湯顯祖日後恐怕得看着這齣戲長大,隨即就按下了這種沒必要的感慨,微微一笑道,“是我對伯虎大約提過這麼一個設想,又找來了《杜麗娘慕色還魂》這麼一個話本,他夫妻兩個琢磨了許久,這纔開始寫這麼一本戲。今日只是試演,把其中幾個成熟的唱段拿出來演一演,日後也好招攬觀衆,所以算不得第幾出。我把大略劇情對皇上透露了一點,皇上興趣很高,再加上唱詞優美,雖說不是整劇,但還是在那看住了。”
牡丹亭徐勳也就記得個大概劇情,唱詞便只有這一段膾炙人口的能背誦出來,再加上那個話本,唐寅的文筆經歷,他有十足的把握能夠再次掀起一回狂潮。等到這邊閒園一折一折演罷,其他的地方上下跟演。那劇本賣出去多少錢倒是其次,最要緊的是能夠領導大衆文化潮流。
“唱詞是不錯,相比之前河朔悲歌那種慷慨激昂的豪情,別有一種婉約別緻。”朱厚照卻已經是湊了過來。笑嘻嘻地說,“張彩,你這種時候怎麼能抽出空到這兒來,莫不是在公然摸魚?張敷華是最頂真的人,不怕有人在他面前告你一狀閒遊,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張彩卻也不是那些方正的清流,小皇帝既然打趣。他便嘿然笑道:“皇上,若是張大人真的責問下來,微臣自然會正色說,體察民意也是我輩該做的,所以微臣今日是在市井之中游歷了一回,正巧遇到皇上也在微服私訪體察民心。”
“哈哈哈,你倒是敢說!”朱厚照卻也不以爲忤,見外頭聲音已經停歇了下來。他歪着頭想了好一會兒,突然看着徐勳說道,“改明兒這一本戲全都寫完了。能不能放到宮裡去演一趟?朕讓太皇太后和母后一塊看看。”
“皇上,這一本戲若是開始上演,您和未來的娘娘是肯定愛看的,只是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嘛……恕臣說一句實話,她們只怕必然要說傷風敗俗的。”想當初林黛玉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都能讓薛寶釵大費脣舌好一番教訓,更何況朱厚照這個皇帝?於是,見朱厚照頓時露出了無奈的表情,徐勳便笑道,“皇上將來便辛苦些,做個傳聲筒吧。”
張彩今天特意跑過來。自然不是爲了談這些戲文話本的。然而,別的大臣平素見皇帝一面甚爲難得,總免不了表現表現自個兒,可他託徐勳的福,再加上常常出沒閒園,卻是常常見皇帝的。此時恨不得朱厚照趕緊走,他也好和徐勳說話。可下頭其他人都意猶未盡地漸漸散了,朱厚照卻半點都沒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勾勾手指對徐勳說道:“徐勳,你之前在廷議的時候說發行債券,那是什麼意思?”
發行債券這種金融手段,對君主集權的國家來說是一把雙刃劍,就好比當年朱元璋硬是推行寶鈔,到最後寶鈔幾乎變成了草紙,因而徐勳拋出了那個概念後,便是在等待李東陽爲首的那些中間派的反應,並不是真打算這麼蠻幹。所以此時此刻,他當然不會對朱厚照去描繪什麼美好的前景,只是微微一笑道:“皇上,這事情且容臣和幾位閣老和尚書們商議商議再行稟報。皇上也不想驚喜成了失望不是?”
“你就愛賣關子!”朱厚照絲毫不以爲忤,只是失望地撇了撇嘴。他歪着腦袋正思量該用什麼從徐勳嘴裡把話套出來,就只聽外頭突然傳來了瑞生的聲音。
“皇上,宮中劉公公派了人來,說請皇上儘快回宮,他有要緊事面見皇上。”說完這話,瑞生還頓了一頓,隨即又補充道,“劉公公還說,倘若平北伯有空,也請一塊過去一趟。”
朱厚照不禁扭頭去看徐勳,而徐勳卻彷彿早知道這一茬似的,笑眯眯地說:“臣原本也想跟着皇上回宮的,奈何今天本就是偷得浮生半日閒,這會兒西麓過來應該就有事情要商量,下午還要去十二團營一趟,晚上也得宿在那兒,實在抽不出空來。還請皇上對劉公公說一聲,請他見諒一二。”
“得了得了,你去忙,朕先走了!”
眼見小皇帝一拂袖悻悻而去,徐勳方纔看着張彩道:“西麓此來是爲了丘聚的事?你不用擔心,我纔不會這樣告人刁狀,劉公公這人做事素來比我性急,這麼心急火燎把皇上請回去,多半就是要發難了。我既然已經被錢寧借了一回刀,接下來這一趟就讓給劉公公出風頭好了!倒是你之前抱回的那個美人,恐怕有人惦記着呢。”
聽徐勳這麼說,張彩頓時笑了起來:“美人是美人,正事是正事,若是人認爲我會公私不分伸出籠絡之手來,豈不是正中大人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