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很規矩地跟在徐勳和張永身後,就連眼睛都不曾四處亂瞟。眼見得這堂上衆人一窩蜂似的上來廝見行禮打招呼,各式各樣的寒暄話足有一籮筐,而且還不帶重複的,他忍不住暗自不耐煩。就在那覺得沒意思的時候,他突然發現前頭有人讓出一條道來,立時迅速地擡眼一看,卻是發現有個三十不到的年輕人排衆而出到了他們面前。
“人生何處不相逢,沒想到竟然會在這兒遇見平北侯。”
徐勳見着李夢陽,一時不禁爲之一愣。對於這個書生意氣不得了的七子之首,他已經有段時間沒關注了。雖說王守仁也是因爲犟脾氣被髮落到貴州去的,但好歹王守仁除卻如今尚未完全成型的心學體系,在軍事上的本事也可圈可點,然而,李夢陽卻是嘴炮第一流,真要讓其做實事卻很難說,因而他竟是不知道人正在江西。一愣之後,他便微笑道:“原來是李空同。若是對山他們知道你如今轉調江西這塊文華寶地,必然會高興得很。”
“那是,他能夠爲了我的安危求到平北侯頭上,聽到摯友如今處境不比當初窘迫,自然會高興得很。”李夢陽硬梆梆得如是說了一句,見徐勳眉頭一揚,卻是又含笑應付起了其他人,而那些往日在自己周圍趨奉不已的傢伙,現如今正圍着徐勳和張永轉,他頓時暗自咬了咬牙。然而。還不等他說出更刺心的話來,突然覺得有人到了跟前。
“你……你就……就是空……空同先生?”朱厚照趁着別人正在那圍觀少年得意的徐勳以及炙手可熱的張永。腳底抹油往外擠了出來,此刻一問之後。見李夢陽沉下臉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他便摩挲着下巴說道,“對……對山先……先生的戲寫……寫得入木三分,不知空……空同先生精……精擅什麼?”
李夢陽聽對方吐字含糊,又結結巴巴,心裡就有些瞧不起。待聽到對方把康海那些迎合尋常百姓的戲文拿來和自己相提並論,一時頓時氣得臉都紅了,竟是忍不住提高了聲音道:“康對山放着大好文名,偏生卻執着於戲文末流。卻不知道有辱斯文!”
朱厚照不過是好奇隨口一問,卻激起了李夢陽這麼激烈的反應,他在一愣之後頓時有些火了,竟是忘了這是在寧王府,當即也忘了裝結巴,竟是火冒三丈地反脣相譏道:“什麼有辱斯文,戲文道盡世情,雅俗共賞,怎麼不是大道?不明世事只尚空談,不過是書生意氣自命清高。這纔是根本不解斯文,斯文掃地!”
這一嗓子聲音極大,一時間四周圍的人全都看了過來。直到這時候,喬裝打扮的小皇帝才意識到自己闖禍了,腦袋嗡的一聲。眼見徐勳臉色發黑地看着自己,他一時忘了自己纔是當今天子,竟是不知不覺真的結巴了起來:“表……表哥……”
徐勳是沒料到朱厚照對自己拍胸脯保證得好好的,轉眼間就惹出了這樣的事情來,一時又好氣又好笑。可看到李夢陽那漲得猶如豬肝似的臉。他頓時又有些同情這位大才子,當下便板着臉說道:“平時一句話都得說上老半天,剛剛怎麼和人頂牛卻這麼順溜?”
“我……我這不……不是氣……氣不過嘛。”
見這位滿臉青春痘的年輕公子一時間又期期艾艾了起來,四周圍的衆人不禁發出了一陣善意的鬨笑,倒是有人替朱厚照出言解圍道:“常就聽說一時情急,連說話都格外輕快了起來,想來這位公子是急了。倒是空同兄,和人家年僅弱冠的後生爭辯什麼。”
既然有人挑了頭遮掩過去,徐勳少不得又瞥了朱厚照一眼,見張永立時知情識趣地把人拉了過去,顯見是假責備真提醒,他便看着那邊下不來臺的李夢陽似笑非笑地說道:“空同兄也實在是太認真了,和小孩子爭辯什麼斯文。七子之中素來以空同兄爲首,對山也好,白坡也罷,全都並無異議,並不會因爲你被貶離京就和你爭名,你又何必指斥對山的戲文?更何況我這表弟剛剛所言也有道理,戲文雖是小道,但雅俗共賞,未必不能名垂千古,何苦小覷了這些?當然,我這表弟剛剛言辭是過了,空同兄大人有大量,還請不要和小孩子計較。”
眼見徐勳明裡是向他賠禮,但字裡行間卻無不是替康海等揚名的意思,李夢陽的臉色頓時又青又白,偏生四周圍的人也不斷做和事老,彷彿他若是計較便沒有容人雅量似的。到最後他終於忍不住了,當即冷笑道:“也罷,我就不和小孩子計較。只我家中尚有書未曾讀完,今天晚上就不奉陪了!”
李夢陽這個寧王特意請來的名士竟是就這麼拂袖而去,一時間廳堂中頓時有些小小的冷場。還是原本躲在幕後的李士實瞧着不對勁,慌忙快步出來,三言兩語把這話頭岔開了去,又笑容可掬地請了徐勳入席。瞧見朱厚照老老實實地在徐勳下首坐下,他少不得探問了兩句,得知這名叫朱壽的少年是徐勳的妻弟,一時更是暗自埋怨起了李夢陽的愣頭青。
寧王在這人身上花了不少功夫,圖的便是李夢陽的名氣對大事有利,卻不想此人竟然驕傲得連自己有幾斤幾兩都不知道,居然敢甩臉子給徐勳看!
徐勳和張永坐下不多久,就只聽一聲寧王千歲到,徐勳循聲望去,卻只見一個頭戴烏紗折角向上巾,身穿盤領窄袖赤袍,約摸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大步走了進來。其人生得面如冠玉俊秀儒雅,嘴角含笑,眼神左顧右盼頗有些輕佻,但總體來說卻是個難得的美男子。因見其他人不過是起立相迎躬身作揖便算是行過禮了,徐勳只是和張永站着拱了拱手,至於朱厚照行禮的怠慢,他完全沒留意。
由於徐勳和張永入城之際也沒說是奉旨而來,此時朱宸濠自然便當做是不知道這麼一回事,笑意盈盈說了幾句久仰之類的話,他便到了主位坐下,卻也不和衆人客套,只是笑呵呵地說道:“今天迎來了平北侯和張公公兩位難得的貴客,本藩也沒有什麼好東西款待敬獻,唯有一出本藩自己所寫,府中班子排練的小戲,還請平北侯張公公還有諸位觀賞!”
一聽說竟然是寧王自己寫的戲,朱厚照立時來了興趣。眼見得這廳堂前邊平臺須臾便撤下了此前搭設的幕布,兩個盛裝戲子登臺,不消一會兒便依依呀呀地唱了起來,他更是目不轉睛,面對這情景,徐勳知道恐怕寧王已經知道閒園那一出出的戲全都是自己安排的,所以來個投其所好。奈何他只不過是用此作爲輿論手段,外加他耳熟能詳的幾段都是一等一的經典戲曲裡頭拿出來的,現如今寧王這業餘手筆自然不能滿足口味極刁的他。因而,即便是知道衆人都在注意他這一頭,他仍是在第二齣落幕之後,輕輕打了個呵欠悄然離席。
眼見徐勳如此敷衍的態度,朱宸濠不禁臉色一沉,但想了想還是跟着站起身來。等到了廳堂外頭,見徐勳身後兩個隨從寸步不離跟着,人正在那伸展胳膊踢踢腿,他不禁眉頭一挑
“平北侯,可是區區小戲,難以入目?”
聽到背後傳來這麼一個聲音,徐勳轉過頭,見朱宸濠就在數步遠處。比起曾經見過的慶府諸王,這位寧王無論形象還是風度都要明顯勝過,他便含笑點頭道:“殿下說笑了,只是這些天疾馳趕路,一身肉都險些被顛散了,若不是王命邀約,我這會兒應當還在牀上補眠,所以只能出來活動活動筋骨。”
“原來如此。”朱宸濠突然想起人是從南京快馬加鞭趕過來的,剛剛生出的惱怒頓時煙消雲散,當即含笑說道,“本藩對於平北侯可是仰慕多時了。都說自古英雄出少年,本藩從前不以爲然,如今一見,卻只覺得傳聞不如見面。想當初冠軍侯勇冠三軍建不世之功時,大約也不外如是。”
儘管徐勳臉皮甚厚,但是把自己和人家霍去病相提並論,他仍是覺得雞皮疙瘩掉了一地,乾咳一聲便岔開話題道:“寧王殿下簡直要說得我無地自容了。勳何德何能,只不過是皇上寵信,屢次加恩,這纔能有如今的高位,並不敢忘本。”
“是是是,皇上年紀輕輕卻勵精圖治,我等宗室親藩亦是深知得很。”朱宸濠說着言不由衷的恭維話,覺得火候差不多了,便出言試探道,“不知道平北侯和張公公此次奉旨和劉公公等人祭祀孝陵,突然改道南昌府卻是爲何?”
“寧王殿下不知道麼?”徐勳直截了當反問了一句,見朱宸濠一下子有些措手不及,他便笑眯眯地說道,“自然是因爲寧王殿下的事情而來。這京城中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皇上無奈,索性把所有信得過的人一股腦兒全都派來了,等回京之後一一垂詢,少數服從多數,這事也就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