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戰域。
昏暗的天地間,黃沙席捲。
溫青鋒等人席地而坐,把酒言歡。
明天,就將離開無盡戰域,當真正要告別這個常年征戰的地方,反倒讓一衆老怪物都有些悵然。
但更多的,則是對重返神域的期待!
他們……已經太久太久不曾回去了。
在神域,有他們牽掛的親友,有惦念的族人,漫長歲月過去,誰也不清楚那些親友和族人是否安在。
滄海橫流,歲月變遷,誰都不敢妄言,記憶中熟悉的一切,沒有被時光衝散。
但,他們依舊期待着。
因爲——
神域是他們的故鄉!
蘇奕一個人在漫步,一手拎着酒壺,漫無目的,偶爾會喝上一口。
在他身旁,伴隨着一道近乎虛幻的身影。
倩影綽約,如夢似幻,赫然是珞瑤!
“阿瑤,以後我一定會把你救回來的。”
蘇奕輕語。
當初,珞瑤選擇自我了斷,曾讓蘇奕痛徹心扉。
直至事後蘇奕才察覺,腐朽劍鞘在珞瑤殞命那一瞬,救下了珞瑤的一縷性命本源。
雖然,僅僅只是一縷性命本源,再沒有重塑道軀,恢復過來的可能。
但,已經足以慰藉蘇奕的心神。
他擁有珞瑤的一塊手骨,執掌輪迴,只要珞瑤的一縷性命本源猶在,以後就有機會讓珞瑤在輪迴中實現涅槃,死而復生!
“不要勉強。”
一側,珞瑤那虛幻的身影無比模糊縹緲,聲音也微不可聞,就像從天邊傳來。
“人死燈滅,我的神魂、身軀、道行都已消散,哪怕永遠寂滅,我也一點也不後悔。”
蘇奕笑着喝了一口酒,沒有說什麼。
他和珞瑤就那般並肩而行。
看似近在咫尺,可卻像陰陽兩隔,那是生與死之間的距離。
珞瑤忽地道,“浮游兄,我能求你一件事麼?”
蘇奕道:“不要用‘求’這個字,只要你說,我必答應。”
珞瑤抿脣而笑,聲音柔和,“我只希望,浮游兄在以後的求道路上,莫要丟了那一身的人性。”
蘇奕一怔。
人性!
他瞬間就明白了珞瑤的意思。
對世間大多數神明而言,求的是不朽,謀的是永恆。
他們視七情六慾爲劫,視人性爲羈絆,故而把“斷情滅欲”視作求索道途的手段。
像古花仙,求無情之道。
像燃燈佛,求四大皆空。
像雲河神主,求清虛無爲。
歸根到底,都和斷情滅欲有關。
故而,在世間芸芸衆生眼中,神明如天,威不可測,視萬物爲芻狗。
因爲在神明身上,人性在消失,只剩下一身所謂的“神性”。
道行越高之輩,身上的人味兒就越稀薄。
“浮游兄今世歸來,的確變得和以往不同,性情猶在,風采更勝往昔。”
珞瑤輕語,“可你的性情太過超然了,就像立足九霄雲外,雖能俯瞰一切,洞察所有,可卻給人一種不可接近,遙不可及的感覺。”
蘇奕揉了揉眉宇,道:“你……也這麼感覺?”
珞瑤微微頷首,道:“七情六慾,人之天性,喜怒哀樂,發乎於本心,而神境無非是一個修行境界罷了,我們的人性,斷不能因爲一個境界而泯滅。”
“若人不爲人,縱使掌控大道,橫行天下,和那周天規則秩序有何不同?”
蘇奕欣然道:“誠哉斯言,於我心有慼慼然!”
珞瑤一怔。
就見蘇奕認真道:“人性萬千,各有不同,而我性情雖耿介孤傲,可從不曾斬情滅欲,亦不屑求什麼太上忘情之道。”
“哪怕我以後證道永恆,甚至抵達比永恆更高的境界,也自不會忘了我生而爲誰。”
說着,蘇奕腦海中浮現出許多事情。
若他無情,何必在意前世今生那些羈絆和因果?
若他欲斬情滅欲,又爲何孤身前來這無盡戰域,救一衆故友?
若說這些太過寬泛,那麼當得知易塵是自己和呂青玫所生的兒子時,他又哪會在意和易塵之間的血緣?
不過,珞瑤的提醒,無疑很難得,讓蘇奕也意識到,自己這些年興許是道行提升太快,經歷的殺劫太多,漸漸地磨掉了自己性情中的人味兒。
“如此甚好。”
珞瑤露出笑意,“走的太快,站得太高,往往會忘記自己的根在何處,我在無盡戰域這些年,一直在思忖一個問題,證道永恆重要,還是保住一身的人性重要。”
“以前我一直爲此踟躕,難作抉擇,心境拖泥帶水,進退維谷,陷入一種瓶頸中。”
“直至選擇自毀性命那一刻,我才終於幡然醒悟,人性……比證道永恆更重要!”
“我願相信浮游兄的判斷而主動自我了斷,就在於,我的人性猶在。”
“若無人性……我都不敢想象自己會變成什麼模樣。”
蘇奕溫聲道:“你已勘破這一點,以後自有機會在道途上更進一步。”
兩者一邊交談,一邊在這昏沉的天地間散步。
直至在返回營地的路上,則只剩下蘇奕一個人。
珞瑤的那一縷性命本源,已被蘇奕用輪迴之力封印在那塊手骨中。
“多謝了。”
蘇奕拿出腐朽劍鞘,“這樣的人情,我喜歡欠,心甘情願。”
當初,正是第一世心魔出手,以腐朽劍鞘封印珞瑤那一絲性命本源!
腐朽劍鞘中,第一世心魔笑吟吟道:“當你還的時候,我希望你到時候也可以說出‘心甘情願’這四個字。”
蘇奕道:“我和你對待人情的態度不同,在我這裡,人情不可計量,不可交易,當我還的時候,若能得到你一句‘多謝’,足矣。”
第一世心魔頓時沉默。
半響,他感嘆道:“做一個有情之人……可比做一個無情的神難多了……”
蘇奕聽罷,深以爲然。
當返回營地——
“浮游兄,飲酒乎?”
有人笑問。
蘇奕目光一掃衆人,道:“今夜不醉不歸,明天啓程離開,權當爲過去在無盡戰域征戰的歲月餞別。”
衆人轟然應下。
……
翌日。
無盡戰域入口。
帝厄忽地擡眼,望向那密佈裂痕的天穹深處。
一陣時空力量波動悄無聲息地出現。
旋即,一道身影從中走出。
青袍如玉,飄然出塵。
正是蘇奕!
緊跟着,溫青鋒等人的身影在其身後那一片時空波動中陸續走出。
當遠遠地看到帝厄,蘇奕並不意外。
換做是他,也不會錯過這個守株待兔的機會。
溫青鋒等人皆露出戒備之色,但神色同樣都很平靜。
早在離開無盡戰域時,蘇奕就已提醒,當返回那一刻,反倒纔是最危險的時候。
因爲敵人大可以提前佈局,在外界進行阻截!
對此,溫青鋒他們早有心理準備。
“你可總算回來了。”
盤膝而坐的帝厄起身。
頓時,一股壓蓋九天十地的恐怖威能,在這片區域中轟然席捲。
無數黑暗符文飄舞,在帝厄周身環繞,讓他如佇足在無盡黑暗中的主宰。
那等威勢,恐怖懾人!
根本遠不是九煉神主可相比!!
“燃燈佛和未來佛不在?”
蘇奕目光環顧四周。
帝厄淡漠道:“你覺得,只憑我一人之力留不住你?”
他身上威勢愈發恐怖,天地如墜永夜,山河萬象都被淹沒。
“放心,此地既無埋伏,也沒有殺局。”
帝厄雙手負背,睥睨傲岸,“而我更不屑讓他人摻合進來。”
一番話,大氣磅礴。
蘇奕眸泛諷刺之色,道:“當年在我前來神域的路上,是誰帶領老駝子等人進行阻截?又是誰卑鄙的藏於暗中,對我進行刺殺?”
當年,那一場刺殺差點讓他殞命,哪怕活過來,也幾如癱瘓,像廢人般困頓了許久。
這個仇,蘇奕怎可能會忘了?
帝厄眉頭皺起,道:“此一時彼一時,那時的你,還不夠資格被我視作對手,充其量只不過是一隻獵物,既然要狩獵,自當無所不用其極。”
蘇奕哦了一聲,道:“這麼說,我現在已值得讓你視作對手了?”
帝厄道:“這是對你的重視,不是嗎?”
蘇奕笑起來,“那我是否還得感到榮幸?”
帝厄聽出了蘇奕的不屑和挖苦。
不過,他並未因此動怒,而是平靜道:“從我修行至今,但凡被我視作對手的人,無一例外皆死在我我的手底下,而你,同樣不會例外。”
說着,他目光一掃溫青鋒等人,“若你敢和我一戰,我可以讓他們現在就離開。”
蘇奕頓感意外,第一次感覺,有些看不透帝厄心中所想。
“可笑,我們要走要留,何須經過你的同意?”
溫青鋒殺氣騰騰。
其他人也冷笑不已。
出乎衆人意料,蘇奕道:“你們走,我和他玩一玩。”
溫青鋒等人一怔。
“去吧,去我們之前約定好的地方,我會去找你們。”
蘇奕道,聲音平靜,卻不容違逆。
溫青鋒等人神色一陣變幻,最終,他們沒有再說什麼,默默離開。
都是一起同生共死的故友,根本不必說什麼,他們就已清楚蘇奕的態度。
“不要藏身暗中,更不要妄圖回來接應我,要真正的離開!”
身後,再次傳來蘇奕的聲音,讓溫青鋒等人彼此對視,無不暗歎,打消了心中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