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界聽來猶如炸雷般的潮聲,江底聽起來像是遙遠的鼓響。
謝玄衣站在黑暗中。
他大概是天底下最熟悉這種感覺的人……因爲過去的整整十年,他就在待在這樣的黑暗之中。
黑與黑,是不同的。
站在黑夜裡,無論是睜眼,還是閉眼,都能感覺到自己是“活着”的。
可站在白澤秘境的黑暗中。
謝玄衣又回想起了“死”的感覺。
這裡和外面沒什麼不同,有風吹過,有聲音在耳畔響起,甚至還能聽到水流的沖刷之聲……但此刻的黑暗就像是一片罩在心湖上空的陰翳。
站在這裡。
就像是站在棺裡。
“嗤。”
謝玄衣點燃了火。
他指尖擠出的金色元氣,燃成火焰,照破了面前這片逼仄狹窄的陰暗空間。
這是一面寬闊石壁,上面刻着晦澀的妖族古文。
謝玄衣在蓮花峰道藏之中學過陣紋之道。
許多大陣,都是古代先賢所設計,想要讀懂,就必須研習那些晦澀古文……很巧,此刻雕在巖壁上的文字,便是謝玄衣認識的一種。
【“若得道,願葬身北海,以身飼黿,得千萬年大清淨。”】
金色元火照耀石壁,照亮了這行遺留千年的古文。
謝玄衣知道自己爲何站在這片黑暗中,心湖壓抑難耐了。
據說白澤大聖留下了許多洞府,不少秘境。
但這裡……
似乎不是洞府,而是“陵墓”。
之所以感覺像是站在棺中,或許是因爲,這裡就是一口棺。
白澤留給自己的棺。
“倒是清淨。”
站在巨壁之下端詳片刻,謝玄衣並沒有看到殘留血跡,以及打鬥痕跡……他親眼看着兩撥人馬,爭先恐後撞入白澤秘境之中。
要麼是入江前立下的君子之約生效了。
要麼就是秘境入口,刻畫了傳送陣紋。
很顯然是後者。
楚家,百花谷,以及自己……被送到了不同的入口。
這裡寂靜地有些詭異,謝玄衣並沒有什麼更多的選擇,因爲這面巨壁隔斷了去路,如果說這座秘境是白澤大聖留下的陵墓,那麼剛剛那行文字便像是墓誌銘……至於這裡,則更像是陵墓的終點、盡頭。
“我的沉痾不在這裡。”
謝玄衣試着引召心湖中的本命飛劍。
未曾想,踏入秘境之後。
本命飛劍反而徹底失去了感應……此番引召,還不如先前站在鯉潮江前的那次有效。
謝玄衣又取出如意令,試着注入神魂。
不出所料,這枚令牌也“失效”了。
“不好使……秦百煌還需要多練啊。”
謝玄衣低聲一笑,收下令牌,向前走去。
剛剛走出一步。
轟隆!
一道巨響自天頂傳來,謝玄衣眉頭皺起,無緣無故,這一整座秘境竟都開始震顫,好似地震一般……這天翻地覆般的巨震,持續了數十息才停止。
這片天地重新迴歸寂靜。
謝玄衣眯起雙眼,有些猶疑不定地望着前路。
這番震顫,是什麼情況?
白澤秘境的主陣運轉所致?還是由其他未知條件所引起?
他輕吸一口氣,加快腳步,向着黑暗盡頭走去。
……
……
鄧白漪在人頭攢動的小巷中艱難行走。
據說今年汛期,乃是一甲子一遇的“罕見大潮”,只可惜青州封禁,許多聞名之士都被攔在城外,但即便如此,觀潮閣依舊早被定滿。
滿城人流,寸步難行。
鄧白漪有些無奈。
本想擠到城東,湊湊熱鬧,去看一看所謂的大潮。
但眼下情況,恐怕是難了。
就算真擠過去,費了天大力氣,恐怕也佔不到一個好位置。
無可奈何,鄧白漪只能找間茶樓休息,她在二樓推窗,仰頭看着天頂掠過的羣鳥,心中輕輕嘆了口氣……若自己也是羣鳥之一,那麼這場大潮,只需輕輕振翅,便可盡收眼底了吧?
下一刻。
鄧白漪的目光便被一道熟悉身影所吸引……一個抱着糖葫蘆,擠在人羣中的布衣小販,正是謝真當初對她所說的“蠅瞳”。
此刻那位布衣小販,並沒有跟着人羣向城區行走,而是反向而行。
他似乎在跟着一個年齡不大的小姑娘。
鄧白漪眯起雙眼。
是了……觀察片刻之後,她很確定,這位蠅瞳正在執行任務,任務目標竟是一個和姜凰差不多年齡的可愛稚童。
那孩子孤身一人,兜兜轉轉,好像迷了路似的。
而那蠅瞳則是死死跟在其後。
鬼使神差的,鄧白漪選擇結賬走人,而後在人羣中找到了那位“兩面之緣”的蠅瞳。
她當然記得謝真給自己的告誡。
可不知爲何,身體還是很誠實地跟了上去……
好在這一路壓低帽檐,並沒有引起注意。
鄧白漪取出符籙,捏在掌心,默默跟在那位蠅瞳小販身後。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布衣小販渾然沒有意識到身爲“尾隨者”的自己,身後還有一位“尾隨者”。
鯉潮城很是熱鬧,白日也有煙火沖霄。
每條街巷都異常喧囂。
三道身影,就這麼一前一後,一前一後,彎彎繞繞,繞過大半個鯉潮城,最終到了一處相對偏僻寂靜的地帶。
鄧白漪及時止步,她背靠石壁,靜靜捏着符籙,隔牆聽着身側小巷衚衕裡的聲音。
不出所料。
布衣小販最後停下了腳步,成功堵住了那個年齡不大的稚童。
但出乎鄧白漪意料的是,先開口的反而是那位稚童。
“你們在鯉潮城安排了多少人?”
稚童轉過身子,背靠石壁,微笑開口:“這個模樣,也能被發現啊。”
背靠石壁的鄧白漪,怔了一怔。
在她心中,那個稚童大概率是“受害者”……
可現在情況證明,自己猜錯了。
這個孩子很可能不是孩子。
“我也想問……”
布衣小販將糖葫蘆草靶橫於面前,而後從中抽出一把細劍。
颯。
劍尖震盪之聲,迴響於小巷之中。
他面無表情道:“你們到底安排了多少人,查了這麼多天,還是查不完。”
“以及。”
“鯉潮城街巷刻下的這些陣紋……到底有什麼含義?”
稚童聞言低聲笑了。
“早就聽聞,大褚境內,那些不要命的蠅瞳死士,數量很多……可現在來看,不過如此,你們的人手也並沒有很多啊。”
她張開雙臂,輕輕說道:“對了,你們奉命緝查,難道上面就沒告訴你們,我們到底是什麼東西嗎?”
布衣小販怔了一剎。
下一刻。
小巷裡傳來衣衫破碎的撕響,那女童頃刻間膨脹數十倍,背後生出薄如蟬翼的差翅,她的面容也變得猙獰,眼瞳瞬間一生二二生四,短短數息便生出數千近萬枚擠在一起的“複眼”。
與眼前蠅瞳相比……這,纔是真的蠅瞳!
“轟隆隆!”
女童展露真身之後,並沒有發動攻擊,而是長嘯着震翅,剎那間無數火光自陰暗中翻涌滾出——
她點燃了自己!
小巷瞬間便被火海淹沒!
這一切來的太快,鄧白漪根本來不及反應,她挪首那一刻便有滾燙炎柱掠過眼簾,距離自己面頰只有毫釐,被勁風吹起的髮絲被火浪點燃,在空中飛過,消弭成爲餘燼……她怔了許久,面色慘然地走出小巷。
風中殘留着的滾燙熱浪,不斷吹拂鄧白漪衣衫。
那個看似“人畜無害”的稚童,將自己點燃成燼,均勻潑灑在這座小巷翻滾的熱風之中。
她不是人。
是妖。
自始至終她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將尾隨者引入這裡,並且完成“自焚”。
小巷盡頭,立着一道杵劍而立的身影。
那位蠅瞳,在最後時刻做出了防禦之姿,但可惜並沒有太大作用,他渾身上下都已被燒成焦炭,徹底失去了生命跡象。
扎着糖葫蘆的草靶,也被焚去大半,燃着火焰,在地上咕嚕嚕滾動着,滾到了鄧白漪腳邊。
這一幕。
比小荒山的陣紋剿殺,來得還要突兀。
突如其來的一陣反胃,讓鄧白漪驟然彎下身子。
她蹲在牆角,用了很大力氣,控制住了想要嘔吐的念頭……
過了許久她才緩過神來,視線模糊之餘,瞥見小巷盡頭,殘留着的灰燼字跡。
這字跡,有些陌生。
但也有些熟悉。
鄧白漪伸出手指,撫摸着這殘留在壁面上的殘燼,如果沒記錯的話,眼前牆壁上的殘燼,自己在九明凰火煉虛大陣的陣紋部署之中,曾經見過……
她神色蒼白,下意識向着小巷深處走去。
不出所料。
看到了第二枚殘燼。
這似乎是陣法古文……而且是自己“認識”的陣法古文……
鄧白漪怔住了。
剛剛自爆的那個小姑娘是妖,所以這些文字……其實是妖族的陣法古文?
而她之所以認識。
便是因爲,謝真不久前傳授給自己的那些神魂道藏中,有着明確且清晰的解讀。
這些石壁上殘留的殘燼,謝真的不辭而別,蠅瞳,妖修,這些混亂無序的信息,紛紛涌入鄧白漪心湖之中,而且這一切都變得“有跡可循”,並且逐漸清晰起來……
鄧白漪好像明白了些什麼。
她神色蒼白,緩緩望向鯉潮城外。
大潮轟鳴之聲,愈發接近。
……
……
妖國,蝕日大澤。
天頂陰暗,烏雲密佈,一線柔光照射落在大殿之中。
龍木尊者單膝跪地,他面前是一尊無法估量之高的王座。
這線微光,將大殿一分爲二,龍木尊者沒有擡頭去看微光割開的那一片陰翳。
“大尊。”
他聲音很輕,也很柔和:“白澤秘境已經確認屬實。”
王座那邊的陰翳,並沒有動靜。
“雖然尋不到傳說中的【不死泉】,但若是能得到【大道筆】,您的傷勢也有機會逆轉。”
龍木尊者的態度放得很低。
即便陰翳之中沒有回訊,他依舊恭敬:“若您願意相信龍木,便請再賜出一份‘聖力’,龍木願爲大尊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這一次。
陰翳不再寂靜。
沉眠於王座之中的大尊,似乎聽到了龍木尊者的祈求,並且做出了迴應。
陰暗天頂,忽然傳來震動,那切割大殿的一線微光,緩緩向後挪移。
龍木尊者雙膝跪在地上,他仰下頭來,雙手擡起,掌心向上,默默接受着那來自吞日大尊的恩澤,這一線輝光照在身上,宛如沐浴甘霖,仰首之後,龍木尊者露出了肌膚,他的面頰生出無數枯痕,乾涸溝壑。
但在數息之後。
這些枯痕,溝壑以極快速度消失。
整張面頰恢復平整。
這場“聖光”持續了不到百息,但龍木尊者已經脫胎換骨,整個人變了一副模樣,雙目熠熠生輝。
他緩緩起身,行大禮告退。
離去之後,龍木尊者回到自己的行宮,而後取出了那枚“魂玉戒”。
他將自己的神魂注入其中。
大霧瀰漫。
龍木尊者站在魂海之中,安靜等待。
按理來說,除卻吞日大尊,他便是這“魂玉戒”的最高級持有者,一旦發出訊號,便會立刻得到迴應。
可這一次,他發出了神魂相見的訊號之後。
魂海並沒有響起迴應。
除了上一次與甲六見面……這種情況幾乎沒有發生過,不過這一次不同。
這一次。
龍木尊者見的,並非是“下屬”。
所以他很有耐心地站在魂海之中,等待着“魂玉戒”進行鏈接。
半柱香後。
一道身影,終於出現在魂海那端。
“龍木。”
那身影揹負雙手,語氣冷漠:“你想清楚了麼?”
龍木尊者微笑望向魂海那端。
他微微欠身,行了一禮:“既是動用‘魂玉戒’,自然是想清楚了。”
“……”
那身影並不言語,只是漠然看着龍木。
“妖國願爲一切‘有志之士’提供庇護,若您願意,隨時可來蝕日大澤。”
龍木尊者柔聲道:“我替大尊掃榻相迎。”
身影嗤笑一聲,對此不屑一顧。
龍木尊者也並不在乎。
他柔聲道:“不過,反倒是您……您想清楚了麼?潮祭血煉之術,實在有悖天理,若踏出這一步,恐怕您與大褚……便再也沒有迴轉的餘地了。”
“無需迴轉。”
那身影冷冷道:“我對大褚失望透頂,料大褚對我應如是。”
龍木尊者微微一怔。
他旋即燦爛一笑,再度躬身:“既如此……”
“那麼潮祭之陣的主掌陣籙,便當是我替大尊送與您的。”
魂海之上,無數晦澀複雜的紋路,平鋪而出。
這由近萬道妖文雕刻而出的符籙,不斷凝聚,不斷濃縮,最終化爲一張扁平的靈魂符紙,落入魂海對岸那道身影的手中。
龍木尊者溫聲開口:“有一件事需得說明,即便以潮祭之陣,熔鍊萬人神魂,也未必能成‘陽神’,是否起陣,還需仔細斟酌。”
對岸身影微微一滯,但下一刻依舊堅定握住符籙。
他轉過身去,就要解除魂玉戒的鏈接。
“王爺!”
龍木尊者忽然高聲道:“無論何時,蝕日大澤的承諾始終有效!”
一聲嗤笑。
除此以外,並沒有更多回應。
魂玉戒鏈接斷開——
龍木尊者看着面前空空蕩蕩的魂海,遺憾地輕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