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這時月娘終於帶着小廝上來奉茶,兩人將將坐定,端起茶碗舉到嘴邊垂目喝茶,動作一致端是再規矩不過,可暗地裡,這兩人的眼角處卻又都在藉着這個動作不落痕跡的打量着對方。

霍時英眼裡的韓棠面相端正,行走坐立都四平八穩,一身青布長衫隱隱發白,顯是舊衣,眉宇間又有剛毅之色不是個凡人,他還很白,尤其一雙端着茶碗的手,光潔修長,指甲圓潤飽滿,泛着健康的粉紅色,非常好看,霍時英忽然想起了她二哥,她二哥也有一雙特別好看的手,也是瘦弱修長的骨指,但她二哥的手指要更長一些,指尖要更尖一些,膚色要更瑩白如玉一般,韓棠的手指骨節分明,有力一些,沒有她二哥的好看,霍時英的眼神在韓棠的手上一掃而過,轉開了目光。

而韓棠看霍時英的舉止衣着全是男人的做派,她這種做派不顯女兒家故意模仿的姿態,看得出是長年累月的慣性,很自然,不引人反感也不會讓人輕視,再他看來一個女人能修成這樣的姿態真正的是不容易。

兩人前後放下茶碗還不等開口,月娘又帶着小廝端了兩個火盆進來放到他們的腳邊,月娘這會再不招呼韓棠了,甚至都不看他一眼,招呼着小廝放下火盆轉身就把一張裹着肉片的油餅塞進霍時英的手裡:“知道剛纔兩碗粥不墊肚子,你先吃着這個,竈上做着飯吶,你先墊點一會就吃飯了啊。”

月娘堵在霍時英身前,霍時英手裡忽然就被塞了一張餅,她有點發愣的擡頭望着月娘,月娘虎着臉,眼角卻還紅着,霍時英只好接了過來。

等月娘扭身再出去,霍時英頗爲尷尬的舉着手裡的油餅,吃也不是,不吃她其實還真的是餓,其實她剛纔進門的那樣子不是因爲受傷了,她是被餓的,她帶着的幾個男人橫穿了幾乎半個中原,羌人入關到處都是兵荒馬亂的,所過的城鎮糧食無不暴漲,流民遍地,民不聊生,他們幾個人又身無分文,羌人捉拿她的告示還貼的到處都是,他們幾個躲躲藏藏的一路走來掘草根,挖樹皮,就差要飯了,最後從江對岸殺過來的時候,真是用盡了力氣,還好回來被月娘按在澡盆裡灌了兩碗粥,歇一歇又算是緩過來了一些。

霍時英臉有點紅,把油餅放在身邊的小茶几上對韓棠苦笑着說:“讓韓大人見笑了。”

韓棠不知道爲什麼今天好幾次別人對他說見笑了,可他卻一次都不覺得有多好笑,他一直看着霍時英那個潑辣的奶孃,眼神有些複雜的感慨,沒說話,朝着霍時英笑了一下,扭過頭看向了別處。

兩人一時間氣氛有些冷,霍時英正要找點什麼來說,她還沒來得及張嘴就見門口一暗,月娘又風風火火的闖了進來。

月娘這次進來很忙誇張的,一手拿着一根明晃晃的長針,一手還抄着一瓶燒酒,上來就往霍時英跟前一蹲,抓過她腳上的鞋就要往下扒拉,霍時英這下真的是怒了,瞪着眼喝道:“幹什麼?”

月娘卻是一點也不怕她,擡着頭就跟她吼:“幹什麼?你的腳要爛掉了,我不趕緊把你的膿瘡擠掉,你真想等着腳爛掉了是不?”

霍時英恨不得一腳把月娘踹出去,雖然她能那麼幹,可她幹不出來,氣的直哆嗦也只能跟月娘在那掙吧着她腳上的那隻鞋,這回算是丟臉丟大發了。

一邊的韓棠要是這還看不出來月娘是在趕人,送客的話那他覺得自己也白混了,他也真的是很驚奇一個管家的奶孃竟然能夠放肆到如此的地步。

韓棠站起來,笑眯眯的抖抖袖子朝霍時英拱手道:“霍都尉將將回府,我就來叨擾,實在是失禮了,在下改日再來,這就告辭了。”

霍時英使勁掙出自己的腳,趿拉着鞋子狼狽的站起來,慌忙攔住韓棠:“韓大人!”

霍時英攔住韓棠,一時不知道怎麼說,只好訕訕的收回手道:“對不住了,韓大人。”

韓棠倒是豁然一笑道:“沒什麼,霍都尉我們改日再約好了。”

霍時英直把韓棠一直送出院門外,最後深深作了一揖:“韓大人,在下管教無方,下人冒犯了,我替她給您賠罪。”

韓棠笑着虛扶了她一把道:“都尉,你多禮了。”霍時英起身是他忽然朝着她眨了眨眼,隨後含笑着蹬車而去。

霍時英被韓棠弄的一愣,一直看着他的馬車遠去,最後也是搖着頭笑了一笑,回身進了院子,韓棠此人也頗有點意思。

霍時英這回再回去就舒舒服服的往太師椅裡一靠,伸着腳老實的讓月娘鼓搗,她吃着油餅灌了一口茶說:“你知道剛纔那人是誰,就敢那麼幹?”

月娘一針扎破霍時英腳上的一個膿瘡,利索的把裡面的膿血擠出來,嘴裡麻利的回:“我纔不管他是誰吶,你都那樣了,誰都不能耽誤了你歇着,再說他一個涼州巡察使霍家還得罪的起。”

霍時英垂着眼皮看月娘,這女人一輩子就圍着她爹和她兩人轉悠,你也指望不上她能明白朝堂裡的水多深,她也不會懂她一個管家的婆子在外人面前都敢爬到她頭上了,韓棠還不知道會怎麼想她,她連自己的內宅都管不好,估計韓棠以後看她的事情怕是都要打個折扣。霍時英也不想跟月娘說什麼,月娘也確實被她放縱的有些不像話,但她也不想治她,她要是真的把她管的規規矩矩的,那她們之間就沒了那份真情了,她看了月娘一會忽然問道:“你當初在盧龍寨走的時候怎麼不給我留口吃的?”

月娘一愣,茫然的擡着頭反問她:“吃的?啥吃的?你爹來的時候趕狗一樣的催,我們也沒吃早飯啊!”

霍時英在心裡翻了一個白眼,火大的問:“行,那我問你,你把我那舊衣服,破被褥也帶走幹啥?”

月娘特別有理,特別理所當然的回:“我當然要帶走啊,我不帶走,打起仗來你還會顧得上?別看那都是舊的東西,可舊的貼身穿着,用着舒服,大戶人家在房裡都撿舊的貼身的穿,綾羅綢緞啥的不稀罕,那是新富小門戶裡上不得檯面的做派。”

“我沒跟你說這個。”霍時英被月娘嘮叨的頗不耐煩:“我問你我那縫在枕頭裡的二百兩銀票吶?”霍時英懶得跟月娘爭論她從小在軍營了跟一幫糙老爺們混,跟她說的那些習慣沾不上邊,乾脆直截了當的問了出來。

月娘聽了卻是愣了一下,然後翻了霍時英一個白眼,特別看不得她上不了檯面的說道:“你還能有點出息嗎?堂堂一個王府的郡主弄着二百兩銀票還跟個農婦一樣縫枕頭裡。我跟你收着了,就在你屋裡,還在你睡覺的枕頭裡,沒動你的。”

月娘看不得霍時英小家子氣,嗔怪着倒了霍時英一腳燒酒,然後拿着白布三兩下把她那隻腳包了起來,霍時英低着頭看着,也不吭聲,月娘是不能明白的,人活一世,從生下來就被你的出身,世間的規矩拘着你一世,雖然她說起來是王府裡的郡主,但她的出身並不高,她的母親是個沒被擡舉過的,連妾室都算不上,她母親的孃家是個小商戶,祖上三代經營一個香油坊,二十多年前,偶一日被霍真看見了這家的閨女,一頂轎子擡進了王府,還沒來得及被擡舉就在生她的時候就難產死了,此後霍時英在還不明白的事理的時候就被霍真帶到了邊關,這二十多年裡,她的存在,霍真對她的栽培,王府一鐘鼎之家,裡面溝坎縱橫,她已經出格很多了,早就遭人妒恨上了。

王府裡不是霍真一個人說了算,一大家子人,他爹雖是掌權的可上面還有一個老太太,下面還有王妃和一幫哥哥姐姐,首先第一個老太太就不待見她,她從來都覺得霍家是靠不住的,現在沒人動她那是她離得遠,等有一天天下太平了,她一個女人想在朝堂上立足混一個一官半職談何容易,她自己可是身無恆產,現在她府裡的開銷,身邊用的人都是霍真供着,那是因爲她現在還有用,等將來她沒用了在那個王府裡,她何以立足。

她辛苦存着一點軍餉,也是爲將來留的一點傍身錢,而這些月娘卻是都不懂的,她的眼裡只有她爹,只有她眼前的這一點方寸之地。

霍時英由着月娘去折騰,腦袋往後一靠,歪在太師椅裡就要睡着了。

後來她迷迷糊糊的聽見月娘又在那裡嘮叨,似乎是她爹一會要來吃晚飯,讓她到牀上去睡什麼的,她哼了一聲不想動,再後來又感覺腰裡和腦袋下被塞了東西,身上也被搭了一層蓋得,就徹底的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