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順軍前隊沒有大盾,拆下來的門板又太笨拙,沒有辦法結陣遮擋嚴密,看到身邊不斷有人被契丹弓手從兩翼屋檐射倒,其他人心驚肉跳,只能倉皇后退。
蕃民健銳卻無意見好就收,數十人手舉圓盾、孤形長刀從街障之後殺出,兩側屋頂的弓手也是一步步往前推進,頻頻開弓引弦,箭矢如雨而下。
清順軍前隊百餘人節節敗退,兵卒心慌意亂,就要往葛懷聰、朱沆、嶽海樓等人觀敵撩陣之地退竄過來。
葛懷聰等人左右也有百餘精銳,後側還有三隊清順軍集結完畢,長街兩側鋪院房檐下,還各站一排刀盾手,關鍵一堆將官都騎着馬觀敵撩,使得長街更爲狹窄擁擠。
上百名兵卒倘若都潰退過來,這邊所有人都會被攪亂掉。
葛懷聰抓住繮繩,手指關節捏得發白;嶽海樓一張枯峻瘦臉像岩石一般繃緊。
其他幾名都指揮使、都虞候左右張望,眼睛裡盡是遊離與驚畏之色,想着往後撤出。
葛鈺使左右扈衛支起盾牌、長矛,在諸將之前結三重盾陣,但還是擔心潰兵衝到跟前後,扈衛可能心慈手軟,這時便想下令射殺三五人,迫使潰兵不退朝這邊退卻。
“吼!”
曹師利見部屬如此不堪,也很是羞惱,卻也不想坐看兵卒潰逃回來叫這邊給射殺了,從扈隨手裡接過長朔,低吼一聲夾馬前驅,長槊斜指,槊杆斜拽着蕩打,將幾名潰兵抽倒在地,吼罵道:
“不戰而潰者死!別他娘給老子丟人現眼!”
曹師利也是少有的悍勇,驅馬到前陣,長槊化作斬刀從左上方斜劈下來,氣勢剛猛雄渾。
一名胡虜健銳試圖舉盾格擋,卻抵擋不住劈斬攜帶的巨力,盾牌未碎,手臂卻折,臉面也隨之被盾牌砸得血肉模糊,人往後傾倒去。
曹師利槊勢未老,瞬然間使長槊順勢前扎去,當胸又刺死一名藩民矛手。
然而衝殺到前陣的蕃民健銳這時候正殺得熱血沸騰,看到天雄軍有大將到前陣來,並沒有避退畏懼之色。
看曹師利如此勇猛,蕃民前隊稍有收斂,更緊密的聚集到一起,以便能三五人同時抵擋曹師利那杆勇猛無敵的長槊,而其後方這時候有七八名好手興奮的嘶吼着,揮舞刀盾便往前衝殺過來,意欲圍獵曹師利。
胡虜自幼便在馬背上渡過,除了擅長騎射外,身手也極其矯健靈活。
單看這七八健銳從密集的陣列間,有如游魚一般往前快走,甚至還有兩人從兩側房檐快速奔走,以期凌厲進攻曹師利的側腋,便知草原的刀術、身法,與氣勢雄渾、甚至予人拖泥帶水的伏蟒刀、伏蟒槍有着極大區別。
在契丹,雖然極重視吸納漢民的耕織鑄造技術,也繼承吸收漢唐儀禮官制施行朝政,然而對漢民習武卻始終是壓制姿態。
清順軍在曹師雄、曹師利的治理下,軍容比天雄軍要嚴整得多,基本上能做到令行禁止,但軍中強橫好手卻極爲有限。
曹師利身側僅四名騎兵護持左右,身手算是不錯,但十數契丹弓手蹲立兩翼的屋檐之上,利箭一支接一支都往曹師利面門射去,他們都未能替曹師利盡數擋住,迫使曹師利不得不擡手擋住鎧甲遮擋不住的面門要害,面對七八名契丹好手衝入前陣來圍殺,僅能單手持槊相格。
曹師利再是武勇,也難支撐住多久!
徐懷取下貫月弓,看左側房檐那名契丹武士已騰空躍起,正舉刀往曹師利肩頸暴斬而去,右手倒扣兩支棱鋒箭、一支狹刃羽箭,在這一刻連珠射出。
徐懷的箭囊裡裝有幾種羽箭,主要區別在箭簇上,有破空能發現尖銳聲響的鳴鏑箭,有專破堅甲的棱鋒箭,也有射程更遠、射速更疾的狹刃箭;同時狹刃箭的破空響聲更小。
第一支棱鋒羽箭射及身前,那名契丹武士才驚覺過來,近乎直覺的繃緊渾身筋骨,竟叫身形在半空滯停數瞬,使利箭貼着脖梗射過,但緊接着第二支棱鋒羽箭又至。
契丹武士其人猶在半空中,撇刀相格。
第三支狹刃羽箭近乎同時射至,契丹武士氣力用老,刀勢來不及變動,只能眼睜睜的這支利箭從他刀鋒之下三寸,狠狠射入他的胸腹。
徐懷站在兩百多步外的遠處射殺一人,頓時叫另幾名契丹武士心驚肉跳,不敢再浪,稍稍退後,與後面的刀盾手聚攏到一起,不敢肆無忌憚的上前圍殺曹師利;兩翼屋脊之上的契丹弓手,所持是射距近的騎弓,又沒有穿甲攜盾,房脊之上閃避空間極爲有限,更不敢輕易走近徐懷的射程之內。
清順軍前隊兵卒看到主將殺上來,與後方弓手眨眼前殺死對方三人,也頓時士氣大振,嘶吼着往曹師利身邊聚龍過來,進一步減輕曹師利所承受的壓力。
葛懷聰、嶽海樓、葛鈺等人都禁不住轉頭朝徐懷看過來。
能射兩百步的硬弓,天雄軍中不是沒有人用,但關鍵是天雄軍之中,沒有一人能用如此硬弓連珠射出精準三箭。
葛懷聰、葛鈺等人是震驚于徐懷的箭術與那驚人的膂力。
嶽海樓則是看出三箭的蹊蹺所在,利用不同箭簇的羽箭連珠發射,進一步縮短第二、第三箭之間的時間差,令契丹武士倉促格擋時產生致命的錯覺,比單純的三箭連珠,心機要陰險得多。
莽虎徐懷真如鄭恢死前秘密所稟,只是一個有勇無謀的莽貨?
徐懷面對這些人的注視,只是神色淡漠的回視。
勝德門城樓垮塌,包括第六將都指揮朱廣武在內,竟然有七八百人被磚木砸死砸傷,他是真真對天雄軍的這些酒囊飯袋徹底失望了。
天雄軍主力註定將覆滅於此,即便葛懷聰等人能逃脫,徐懷也無需再看他們的臉色。
所以,他現在決定不裝了。
他只要掌握一兩千能完全掌控的精銳兵馬坐守邊州,即便嶽海樓這一刻識穿他的行藏,又能如何?
嶽海樓稟報蔡鋌,將當年的舊案翻出來,拿朝廷的尚方寶劍來斬他?
至於眼下,嶽海樓與葛懷聰都得先爲眼前的稀爛局面焦頭爛額,根本無暇來顧及他。
衆人雖然震驚于徐懷的驚人箭術,嶽海樓也隱隱感覺到鄭恢、董其鋒死前留下來的情報裡有極大的錯謬,但此時更令他們焦頭爛額的,確實是胡虜暴民所展現出來的戰鬥力以及進攻意志;這遠遠超乎他們的想象。
清順軍步卒戰鬥力確實不能算有多強,但問題是,天雄軍三萬多禁廂軍在大同,整體戰鬥力就一定強過清順軍了?
曹師利未敢力戰,他親自出戰也只是想穩住前隊陣腳,看到胡虜暴民不再往前猛攻之後,他也就脫敵退了回來。
“……怕是需要及早應變!”
曹師利將鎧甲縫隙間卡住的幾支利箭或拔下、或拗斷,然後在扈衛的幫助下,脫下鎧甲以便醫師處理幾處不深的箭創,比起箭創,更令他頭痛的是眼下比想象中要糟糕得多的局面。
他們這時候也陡然發現,即便城中三四萬胡虜青壯,未必都有這麼強的戰鬥力與作戰意志,但南北城區域的街巷太狹窄,暴民也有足以利用這些狹窄的街巷,將他們限制在西城,令他們無法往外展開兵力。
勝德門垮塌,四萬兵馬被憋在西城人心惶惶,每拖一天,對軍心、士氣都是沉重的打擊。
“懷聰將軍,現在應當立即清除西城易燃茅屋,着手強攻內城,以待援軍!”嶽海樓朝臉色有些發白的葛懷聰說道。
從勝德門往內城西門的主街最爲開闊,足有十四五丈,同時內城緊挨着城牆外側,一箭距離內除了一條不算多寬、這時候已經結冰的內濠外,也沒有其他建築。
這也是目前大同城內唯一能叫他們展開兵力的戰場。
而立時對大同內城展開強攻,也能提振、維持士氣,讓四萬將卒從散渙的狀態中迅速回轉過來。
不然的話,嶽海樓懷疑他們都未必能堅守到東路軍援師趕來。
“是,是,即刻派人出城去找劉世、小蔡相公請援!”葛懷聰腦子裡就聽到嶽海樓所說的“援軍”的二字,忙附和道。
“援軍是要請,劉帥、葛經略兩邊都要立刻派人去通稟消息,但還是先清除西城易燃的屋舍,防止暴民縱火——而倘若能攻下內城,對暴民的士氣也將是沉重打擊!”朱沆朝葛懷聰沉聲說道。
“暴民勢強,但內城殘敵與之並無聯絡,也並沒有趁機出內城反攻的架勢。可見數千敵騎從應州還援以及城中虜民暴動,並非西京留守司、防禦使司所主導,”
葛氏在天雄軍根深蒂固,幾乎所有的都指揮使、都虞候以及諸營指揮使,都是葛伯奕提拔起來的親信。
因此,葛懷聰再是無能,此時卻也無人能夠替代他,嶽海樓也只能耐着性子勸葛懷聰沉着應對,說道,
“我們有四萬兵馬,利用街巷抵擋住暴民的衝擊,只要能攻下內城,此仗猶勝未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