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徐懷藏身幕後,除了出謀定策及統兵作戰之前,其他繁瑣事務都推給別人去做,大部分時間都可以拿來鑽研、錘鍊武技以及與柳瓊兒打情罵俏上。
而這次重歸朔州,他說是先要好好歇上一歇,但用過晡食卻沒能離開大堂。
徐心庵、唐盤等人都各回軍營了。
現在人心惶惶,不能讓人閒着,城池防禦及操練等事都要做起來,甚至還要比平日更爲嚴格。
袁壘、仲季堂等人率領四百桐柏山卒,在重編方案出來之前,也由徐心庵他們帶着先熟悉起朔州城內的情況。
周景、韓奇等人各帶小隊騎兵出城偵察,確保要掌握住朔州三十里方圓內動靜,不能說虜騎大軍壓城,這邊還毫無覺察。
不過,徐武坤、徐武磧、鄭屠、潘成虎、郭君判暫時都沒有特別需要立時去做的事情,蘇老常將施粥之事吩咐下去,也緊巴巴的趕回來。
徐武磧自不用說,這些年主要是他與蘇老常在暗中保護徐懷,並暗中引導徐氏往藏兵方向發展,徐武坤、潘成虎、郭君判也都能稱得上務實幹練、通曉世務,但徐懷說要對將卒進行改頭換面般的塑造,將桐柏山卒打造成心懷家國、從內心認同軍民魚水相依之勢的精銳之師,他們沉下心去想,完全就是抓瞎,甚至都覺得徐懷這話有點胡扯。
鄭屠最藏不住話,在大堂裡揪住徐懷,問道:
“你也莫急着跟柳姑娘親熱去——現在朔州城裡三四千人,近九成都是賊兵出身,在大同跟着燒殺劫掠的都不在少數,你要怎麼叫他們改頭換面?別人就不說了,潘成、鴉爺以前可以桐柏山裡赫赫有名的悍匪,手裡不知道沾染多少血腥,咱要說他們是良民,他們自己都會臉紅吧?”
“咳咳!”郭君判別頭咳嗽起來。
潘成虎作勢要拿東西砸鄭屠,說道:“你說話能更含蓄一點不?”
“這不是爲了把大家心裡的疑問說得更直白一些,不繞彎子嗎?”鄭屠嘻笑道。
鄭屠與潘成虎嘻笑着將心裡疑問捅出來,徐武磧、徐武坤也是神色疑重。
且不說受招安的三千賊兵如何改頭換面,單說他們與新入朔州城、都是淮源鄉營參與剿匪的四百兵卒,曾在桐柏山殺得血流成河,這兩撥人要如何融洽相處,要如何真正的融爲一體,就已經夠令人頭痛了。
而這個問題不能解決,就始終是一個很大的隱患。
統兵與治軍諸事,歷來複雜,徐武磧半生經歷那麼多事,也不敢說窺得其妙,他也猜不透徐懷要如何去解決這個難點。
徐懷坐火盆前,將茶壺擺鐵架子上,說道:“潘爺以往常唸叨一句話,叫‘王侯將想、寧有種乎’,這句話大家都耳熟能詳,也不需我多作什麼解釋,但還有一句古話,叫‘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聽說過?”
匪亂在桐柏山得以興起的真正根源,上房徐與下房徐的尖銳對立,徐懷不單單看在眼底,甚至根本也是藉助這點,才得以聚集下房徐的力量,從徐武富手裡奪取族兵,並最終主導淮源鄉營剿匪事。
這一年以來,從桐柏山到嵐州,繼而從這詭譎的戰局之中費盡心機救出這麼多殘兵,徐懷對這上下對立之事思考就越發成熟。
而到嵐州之後,徐懷最爲核心的一個目標,就是儘可能多收編桐柏山卒,以備即將來臨的大亂。
對如何約束、激勵這些受朝廷戒防極深的招安賊軍,徐懷自然也是思慮再三。
這一刻他沒有直接說出他的想法,而是拋出一句他內心極熟悉,但實際上並不記得聽誰提起過的話,將大家的心思都鉤過來。
“……”潘成虎、郭君判朝徐武磧、柳瓊兒看去,他們都沒有聽說過這句古話,但琢磨又很有味道。
“潘爺、鴉爺落草爲寇過,我五叔、七叔、武良叔他們也都落草爲寇過,我父親徐武宣在從軍之前更是桐柏山赫赫有名的土匪頭子,十七叔與心庵他們以往也都有棄軍之罪在身,大家都扒開衣服看,誰都不能說清白無染;鄭爺是個肉鋪戶,是淮源鎮上的潑皮無賴——或許是這點,叫潘爺、鴉爺跟我們坐在一起更覺得心安一些,覺得不會受嫌棄——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坐這裡的人,誰能看不起誰?”
鐵壺裡的水不多,很快就燒開了,徐懷拿起鐵壺給大家沏茶,慢悠悠的說道,
“但一定要找一個詞,將我們都概括進去,是不是‘屠狗輩’更合適一些?而往大里說,此時朔州三千四百名桐柏山卒,又有幾人不是屠狗輩?再往深裡去想,三千落草爲寇者,其中是有窮兇極惡之徒,但有幾個人?又有幾人不是因爲走投無路才落草,又有幾人不是飽受苦難、欺凌,胸臆間憋住着太多的怨氣、惡氣泄不去,才鋌而走險?而說到淮源鄉營之衆,又有幾人不是爲自己、爲家小飽食一頓苦苦掙扎,又有幾人生來錦衣玉食,不是受欺凌心裡憋着怨氣、惡氣?除開曾經或爲鄉兵或爲盜匪的區別外,大家本質上真有什麼不同?還有一個,爲何仗義每多屠狗輩?一方面屠狗輩情感更質樸,心裡沒那麼多的彎彎道道,但更根本的,你們想想看,這世間遭受不平最多的是什麼人?三千四百人衆能否鑄爲一體,我們要從這個裡面找根本。找到這個根本之後,三千四百人衆纔會明白,爲什麼要對朔州婦孺施以援手,爲什麼要管束住縱情殺戮劫掠的手與持刀在手禁不住會從胸臆間泛起的惡念?找到這個根本之後,三千四百人衆纔會明白我們是保什麼家、衛什麼國,纔會明白我們的根源在哪裡!”
淮源匪患歷來不絕,但單純只知道殺戮劫掠的山寨勢力在桐柏山裡根本就活不長久。
郭君判、潘成虎二人在老鴉潭、歇馬山拉桿子,並能立足十數年不倒,除了能與周邊的大姓宗族勢力妥協、儘可能做到不侵鄉鄰外,內部也是以濟困扶危、剪惡除奸爲旗號,拉攏人心、約束部屬。
不過在他們自己心目裡,一日落匪終身爲匪,接受招安也是自覺矮人一頭,這時候聽徐懷說到一些根源性的問題,也禁不住怔怔癡想。
“這些道理,我們要先琢磨透徹,最好能書之以字墨,再更大範圍的進行討論——這事需要很快去做,但不要期待大家很快都能想明白過來,我們時間還是有的,”徐懷說道,“不過,大道理說多了,實際上卻無行動,將卒也會厭煩,覺得我們純粹是說空話、說假話,是掛羊頭賣狗肉。我們相應的也要在軍紀裡,將這個道理徹底的體現出來。比如大家皆是屠狗輩,那將官欺凌軍吏、欺凌士卒的事情就不能再發生,對外則不能欺凌弱小、欺凌同樣飽經苦難的黎民百姓;軍中|功賞刑罰也不能再搞厚此薄彼的那一套,一碗水要端平,將卒違紀要怎麼處理,軍吏違紀要怎麼處理、將官違紀要怎麼處理,都要公正嚴明。而平時的操訓乃至行軍作戰,將官也要多聽從、遵重下面軍吏、士卒合理的建議,不要一意孤行,覺得天下老子最懂,要讓大家都開口說話。甚至要爭取讓大家多開口說話,不要叫大家覺得自己是低鄙兵卒,恥於開口。爲了保證這些事能執行下去,我想下一步將鑄鋒堂衛的規模再擴大一些,保證每個都隊都有兩到三名鑄鋒堂衛——他們不一定要擔任軍將,可以作爲營指揮使、都將的副手,這樣能保證我們的營指揮使、都將將精力主要放在帶兵及行軍作戰上,其他事務,包括軍紀的約束則可以交由鑄鋒堂衛負責!我們在進行這些基礎工作的同時,再談兵馬的編制,纔有意義,纔有可能改頭換面……”
郭君判、潘成虎、徐武坤、蘇老常、鄭屠等人都沉默着思吟。
在徐懷、徐武磧親自帶隊潛回嵐州境內伏殺嶽海樓時,郭、潘、徐、蘇等人留在朔州,有認真討論過桐柏山卒要如何編制。
大體上他們還是要遵循大越兵制。
雖說一廂禁軍正編是五營兩千五百步卒,騎兵編制人數要少一些,一般以都指揮使爲統兵官,但兵馬不足五營或超過五營,都不是什麼稀奇事。
通常說來,兵馬不足五營,以都虞候爲統兵官;而一廂禁軍要是超過五營兵馬,在都指揮使之外,還會增設一到兩名都虞候作爲副將。
他們設想朔州兵馬可以編一廂六營正卒,其中第一營爲親衛騎兵,編三百人;另五營兵馬也保證編有一定的騎兵,保證能獨立完成斥候偵察快速傳信以及掩護側翼等作戰任務。在除開兩千六百名正卒,其他桐柏山卒則都編入工輜營,負責攻防工事及器械的修造等事。
他們卻是沒有想過,軍馬整編實則有更基礎的工作要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