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以西至嵩山,從城池到塢寨,都落入赤扈人的嚴密控制之中,沒有太多的空隙可鑽,徐懷一行人只能從許州、汝州借道,晝夜兼程,於四月十六日趕到鞏縣。
山道草木蔥蘢,衆人在薄霧中策馬而行,衣甲都沾滿露水,變得有些沉重。
徐懷勒住馬,轉身看向與蕭燕菡共乘一馬的纓雲郡主,說道:“還有不到二十里地便能到謁皇嶺,再歇一趟,午前便能見着王爺了!”
“沒關係,我還能堅持,不需要考慮我。”纓雲咬牙說道。
雖說這一路來都是受蕭燕菡照顧,甚至趕夜路時,身形相比要嬌小一些的她還能在蕭燕菡懷裡小睡一會兒,但這已是她十七歲來從來都沒有經歷過的辛苦,纓雲此時已精疲力盡,都要靠蕭燕菡強健有力的臂膀將她夾住,才能穩穩坐在馬鞍上。
即便馬鞍上墊了幾層柔軟的羊皮,纓雲胯間還是給磨得隱隱作疼,也不知道有沒有破皮,她就覺得自己真是沒用。
同樣是郡主,蕭燕菡卻是那樣的精神抖擻,纓雲知道徐懷爲了照顧她,已經有意放緩行程了。
“人吃得消,馬也吃不消,也不差歇這半個時辰再見王爺。”徐懷翻身下馬,示意大家都下馬來歇息。
大部分人下馬都沒法立時休息。
即便在己方控制區域內,還是嚴格照戰時執行紀律,輪替放出警戒,還要派人先趕往謁皇嶺聯絡;剩下的人手還要先將馬匹照顧好。
戰馬持續行軍,掉膘嚴重,更需要精細照料;等這一切收拾好之後,人才得以找個乾爽的地方坐下,吃些乾糧充飢。
徐懷登上山崖,眺望水勢漸浩蕩的伊洛河此時正往東北方向流淌而去,對岸的邙山也是鬱鬱蔥蔥,有好幾隊軍卒沿岸巡視、警戒。
這時候兩匹快馬從後面打馬馳行,速度非常快,徐懷站在山崗相距太遠看不太清楚這兩騎裝束,但看到這兩騎被他們留在隊尾的偵騎攔住片晌後又繼續南行,徐懷猜想應該是蔡州或哪裡派出的信使驛使。
щшш. t tkan. ¢〇 “蔡州方向會有什麼緊急消息要傳往鞏縣?”徐武磧疑惑的問道。
“我過去攔住問一聲便知。”徐心庵快步走下山崗,往官道那邊趕去,將驛騎攔住盤問片晌,便與陳子簫、蕭燕菡、張雄山一併往山崗這邊走來。
“是胡使君派出的信使——汴梁以東、以南的虜兵正往鄭州撤退!”徐心庵說道。
“汛季隨時將至,大越主戰派又躁動起來,赤扈人撤兵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比想象中要堅決啊!”陳子簫說道。“我還以爲能多拖幾天呢,看來我們還是小看赤扈人了啊!”徐懷輕嘆道。
“赤扈人這時候撤兵不好嗎,看你們一個個愁眉苦臉的,”蕭燕菡訝奇問道,“難不成你們真希望赤扈人趁着汴梁內部混亂,試着攻打一二嗎?”
“主戰派好不容易在越廷佔據上風,倘若赤扈人試圖強攻汴梁、或者繼續圍困汴梁一些時日,天宣帝這時候也只能繼續依倚主戰派將臣主導汴梁防禦。這有利於主戰派將臣進一步站穩腳跟,也將繼續壓制議和派官員不敢冒頭表達什麼意見,”
陳子簫跟蕭燕菡解釋道,
“赤扈人現在撤得這麼堅決,有誰會認爲這是主戰派的功勞?而王戚庸罷相,並不能改變越廷之上,議和派佔據主導的現狀。而這些議和派看到赤扈人渡河北撤,短時間感受不到迫切的威脅之後,他們還會繼續沉默下去嗎?其他人不說,王戚庸就甘心被罷黜,離開汴梁了?照我說,坐在大越龍椅之上的那個傢伙,他從頭到尾都沒有感受到赤扈人直接強攻汴梁的威脅,說不定會將叩宮逼宮之事,視爲更迫切需要解決的威脅,這怎麼能算是好事?”
“正所謂‘有事鍾無豔、無事夏迎春’!”徐懷苦笑說道。
主戰派在朝中暫時佔據上風,而倘若虜兵還繼續圍困汴梁,他們趕到鞏縣,甚至可以進一步拉攏西軍之中的主戰派將領,這時候可以迫使周鶴、苗彥雄、鄭懷忠、高純年、吳文澈等人採取更爲積極主動的姿態,對盤踞虎牢、滎陽的敵軍施加更強的軍事壓力。
赤扈人果斷渡河北撤,主戰派在朝中掀起的旋風,隨時有可能會被議和派化解,甚至還會遭受打壓、排擠,周鶴、苗彥雄、鄭懷忠、高純年、吳文澈等人會做怎樣的選擇,還需要猜測嗎?
這必然也將影響到景王趙湍的決斷。
畢竟在鞏縣,十數萬之巨的西軍援師,還在周鶴、苗彥雄、鄭懷忠等人的控制之下,他們無需看景王趙湍的臉色;景王趙湍所真正掌握的人馬,僅有三千守陵軍而已。
“我們是不是索性多歇上一兩個時辰,等景王充分消化新的消息再說?”徐武磧蹙着眉頭問道。
徐武磧心想倘若景王趙湍此時做不了決斷,那他們安排人將纓雲郡主送去謁皇嶺,他們就此返回楚山。
要不然的話,景王或許不會對他們不利,但周鶴、苗彥雄、鄭懷忠這些人從其他渠道得知汴梁前兩天發生的事,會不會扣押他們,還真是很難預料的事情。
“虜兵欲撤未撤,周鶴、鄭懷忠之流犯不着拿我們怎麼樣,我們不需要試探景王會是什麼態度,一切待見過景王之後,便有分曉!”徐懷說道,“讓大家收拾收拾,不要歇息了,直接動身去謁皇嶺!”
徐懷何嘗不知道他這次在汴梁所做的諸多事,更犯忌諱,但越是如此,在景王趙湍面前,他們更要表現得無愧於心。
此時真要留在謁皇嶺之前等景王做決斷,有些事就更扯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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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要不是徐軍侯相救,纓雲這次差點這輩子都見不着爹爹啦!”
纓雲這幾日甚是堅強,但在進入營帳看到父親趙湍的那一刻,憋在心裡多日的所有委屈再也抑制不住,堅強的外殼破碎,癱倒在父親趙湍的懷裡哭泣起來。
景王趙湍也是愛女心切,看纓雲清減不少,人卻還算精神,才稍稍放寬心在,攙她在自己身邊坐下,朝徐懷拱拱手,說道:“京中消息傳來,我是又急又氣,要不是鄧珪說你去汴梁後絕不會袖手不管,我都已經動身回京了!”
“郡主有危,臣不敢坐視不管。不過,除了救下郡主,臣在汴梁所闖禍事不小,這次也沒敢大張旗鼓來見殿下,怕對殿下有所牽連。”徐懷說道。
“唉!”
景王趙湍坐案几後連連嘆氣,苦澀說道,
“我亦未曾想到王戚庸之輩竟然能卑躬屈膝到這一步,簡直就是毫不知廉恥。徐懷,你也不用太憂心,山河都破碎了,還談什麼牽連不牽連的?這點干係我還是擔得下的。纓雲這事,從今往後對外便說是我寫信請你去做的,父皇真要追究這事,我還要在父皇面前問一問,趙家兒女真就如此不堪,可以棄如弊覆嗎?做下這諸多事,還有臉面去見趙氏列祖列宗嗎?”
陳子簫與張雄山對望一眼,沒想到景王確是有幾分擔當的。
他們之前是聽說景王趙湍在諸皇子裡氣度頗佳、胸襟寬廣,但他們並沒有接觸過景王,也不清楚這裡面有多少是溢美之辭,也不清楚在如此惡劣的局勢面前,還能保有幾分氣度、胸襟。
當然了,徐懷如此劍走偏鋒,陳子簫並不以爲景王趙湍心裡完全沒有芥蒂,並不以爲景王會對徐懷還有十二分的信任,但只要景王能識大體,或者說景王能忍常人不能忍,並能真正看清當前的形勢,那就是值得合作的。
徐懷爲了表示無愧於心,提前安排人趕來謁皇嶺聯絡時,就提到陳子簫、蕭燕菡的身份,稍作寒暄後,這時候則正式介紹陳子簫、蕭燕菡、張雄山給景王認識。
景王趙湍站起來,給陳子簫、蕭燕菡、張雄山長揖施禮,說道:“大燕未亡之時,就多次遣使來越,陳訴脣亡齒寒之理,可惜除王稟相公廖廖數人外,竟無大臣識得如此淺顯道理——現在我朝是引火燒身,悔之痛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