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周景自詡謀事周全,”周景看着案上鋪開的這疊文卷對千汊浦地形、水寨勢力記述詳盡,拍着腦袋叫道,“我今日卻做了一樁捨本逐末、捨近求遠的蠢事!”
周景之前有在雙柳莊找人詢問千汊浦的情形。
不過,趙橫等人到現在都不敢有絲毫的鬆懈,一直帶人忙着加強雙柳莊的防禦。而周景又想着王萱、盧雄以及諸家丁平時都主要住在鄂州府城,誤以爲他們對千汊浦不會有太多的瞭解,便主要找族長王文衝以及常年居住在雙柳莊的王氏族人打聽消息。
每一個地方,都有其特殊性。
漢川縣早年並沒有從北面的京山縣分置出來,其境以及漢水下游東岸的整個鄂北地區,在一百多年前都是一片淺淤湖蕩,像王氏宗族與雙柳莊內其他小姓散戶,先輩都是從外地遷居而過來。
不過,早期遷居此地的民衆,在經過數代人的努力,在此圍垸造田,建造屋舍,繁衍子孫,基本已經紮下根來。
在漢川縣從京山縣分置出來,並從郢州劃入復州管轄,早期的移民便以漢川土著自居。
之後因爲破產、饑荒等種種逃難過來的民衆,想要在此圍垸造田,一方面受到當地人的排斥,另一方面也已經沒有那麼好的圍墾條件了。
即便後來者有人挨着湖蕩邊緣建造村寨,但由於地勢更低,又缺乏統一規劃,沒有建造大型垸堤的能力,這些臨湖村寨時常被洪水摧毀。
更多的後來者只能選擇棲息於湖蕩之間,以船爲家、以水爲生。
當地的民衆,對這些後來者不僅排斥,甚至倍加欺凌,不准他們上岸居住,不準讀書識字,不準與岸上人家通婚,州縣也不將他們列入戶冊。
千汊浦及周邊的漁民船戶除了每隔一段時間,會攜帶着魚獲到渡口|交易糧鹽布匹等物資外,其他時間雙方几乎沒有什麼交流。
因此,除了雙柳莊人對近在咫尺的千汊浦情況瞭解極少外,周景帶着人手,到附近的村莊打聽消息,也沒有誰能說清楚千汊浦裡的情況。
洞庭湖寇大規模潛伏到千汊浦,直到發動突襲前,地方上竟然毫不知情,主要原因也在這裡。
衆人卻是沒有想到,王萱在雙柳莊代父守孝,竟然曾對千汊浦做過如此深入、詳盡的調查——更關鍵的,除了文卷所記載的珍貴信息外,趙橫等人爲了解千汊浦的情況,曾與千汊浦裡的漁民船戶有過深入的接觸。
“萱小姐怎麼不將這些文卷交給王部署一閱?”姜燮好奇的問道。
王番執掌荊湖北路都部署司,倘若能早一刻得到這邊卷宗,對千汊浦的情況有所瞭解,哪怕是暗中收買三五個眼線通風報信,也絕不至於如此狼狽。
“……”王萱沒有回答姜燮的話,只是隨手整理案上的文卷,低頭說道,“也不知道有用沒用,我折騰這些,只是守於祖父墓前,拿來打發時間罷了……”
韓圭跟徐懷說道:“不管有用沒用,我先與周參軍、姜參軍將這些文卷仔細梳理過一番再說,”又跟趙橫說道,“還要麻煩趙校尉多加指點!”
徐懷跟徐勝說道:“你與蘇蕈多操心雙柳莊守禦之事……”
不清楚賊軍後續會不會再次組織人馬進攻過來,雙柳莊加強守禦之事不能放鬆。
烏敕海、徐憚他們負責率領甲騎衝鋒陷陣,但凡有時間歇下來,就要爭分奪秒的養精蓄銳,保持充沛的體力。
韓圭、周景這時候要將趙橫拉過去,進一步瞭解千汊浦的情況,甚至還要考慮是不是有必要派人潛入千汊浦裡偵察。
雙柳莊的防禦之事,徐懷當然不會丟給沒有怎麼經歷刀兵之事的王文衝等人去負責,徐懷讓徐勝率領勵鋒堂的武裝護衛接管雙柳莊的防守——蘇蕈要比徐憚穩重、謹慎,對繁雜的軍務更爲上心,徐懷就讓他協助徐勝,更好的將雙柳莊裡的青壯組織起來。
天還沒有徹底黑下來,韓圭、周景、徐勝等人沒有辦法閒下來,先各自忙去。
柳瓊兒這才替王萱打抱不平起來:“王郎君還真是食古不化呢,自家女兒獻策,又有什麼好丟人的?難不成咱們女兒家就天生沒有什麼見識,折騰什麼都是胡鬧、都是不安分守己?還好意思感慨身邊沒有可用之人呢,我看王郎君真是要差王相好多……”
不用端詳王萱的神色,柳瓊兒便能猜到王番出任荊湖北路兵馬都部署之後,王萱肯定早就興致勃勃的將她對千汊浦所瞭解的一切都具實相告了,甚至還主張在千汊浦大規模修建垸堤圍墾湖田,但很顯然遭到王番的無視。
至於王番爲什麼會無視,柳瓊兒猜測也許是王番以爲自家女兒不可能有什麼過人的閱歷、學識,也有可能看到王萱提出的主張,有太多楚山的影子而加以排斥。
“好啦好啦,我知道柳姐姐替我打抱不平,等我爹爹回來,便拿柳姐姐你這番話好好開導他……”王萱強顏笑着說道,她作爲女兒,總不可能與他人一起數落自己的爹爹不是。
這會兒王文衝通稟走了走進來。
老宅這邊沒有多少差遣的人手,之前還受了驚嚇。
王文衝生怕怠慢了徐懷,剛纔一會兒功夫,他回宅子挑了十多名相貌端莊、手腳利落的丫鬟、廚娘過來伺候,還送來幾頭剛宰好的肥羊以及十數壇酒水。
“王公無需爲這些瑣碎之事客套!”
徐懷現在可不希望王文衝在這個節骨眼上,將精力、心思用來討好自己,下令將一部分羊肉送往臨時營舍給將卒享用,留下兩頭肥羊與幾壇酒水,也都讓人隨他擡到北寨牆上。
北寨牆頗爲寬敞,這時候已經點燃起來一堆堆篝火。
徐懷讓人將兩頭羊肥剁成大塊,分發下去,抹上鹽巴,直接拿木杈子架到篝火堆燒烤。
徐懷也與王萱、盧雄、柳瓊兒坐到篝火旁,與篝火前的莊丁一起享用烤得滋滋冒油的肥羊。
楚山突騎午後似秋風掃落葉般連接摧毀十數倍於己的賊軍,雙柳莊的莊丁受到很大的鼓舞,內心已無恐懼,這時候看到徐懷平易近人、與士卒同樂,更是心情激動,不少人表示要應募加入楚山抵禦胡虜。
“守衛家園,保護家小,還分什麼地方?”
徐懷手執囊刀,將烤熟的羊肉片下來,王萱一塊、柳瓊兒一塊,他再吃一塊,與諸莊丁談笑風生,喝着酒,興致來了,甚至親自站起來,拉着牛二給衆人演示陣中對敵之法。
月上中天,將酒水、羊肉吃盡,徐懷才與王萱、柳瓊兒、盧雄他們走下寨牆,回到老宅。
這時候韓圭、周景他們已將王萱帶人整理的那些文卷,繪製的千汊浦堪輿圖梳理了一遍,也有一些基本的結論:
“接下來幾天,倘若賊軍畏於節帥威名,不敢來強攻雙柳莊,鄂州應該無礙,但賊軍此次行事如此周密,也不可能無功而返,有可能會在荊州、復州有大的動作!”
周景、韓圭他們對千汊浦堪輿圖及周邊地形信息重新進行梳理,並非王萱的堪輿圖繪製不夠清楚,又或者王萱敘述不夠明確。
實是周景、韓圭要根據整個荊湖北路,特別是荊江及漢水下游沿岸的州縣,以及他們對洞庭湖寇所掌握的一些情況,再結合千汊浦堪輿圖及相關地形信息進行新的分析、判斷。
漢川直接通往江夏(鄂州府城)的官道,有三個重要渡口位於千汊浦範圍之內,即便沒有被淹,此時也差不多被賊軍或與賊軍勾結的水寨勢力所控制。
不管怎麼說,在大水退去之前,官兵很難奪回這三個渡口的控制。
他們此時無法與荊南兵馬聯絡,也只能默認漢水下游以及整個荊江沿線的水道,此時也處於洞庭湖寇的控制之下。
鄂州位於荊江(長江)以北、漢水以東,復州、荊州位於荊江以北、漢水西岸——倘若鄂州遇襲,襄陽、楚山等地的兵馬,可以從安州南部繞行,經鄂東地區增援鄂州,更不要說朝廷可以從廬州、揚州調兵沿江西進,甚至可以調建鄴水軍溯流而上,都能以最快的速度增援到鄂州。
洞庭湖寇此時失去強襲江夏(鄂州府城)的突然性,又沒能將江夏守軍引出城來,想趕在援軍抵達之前,攻下江夏的可能性不大。
就算不計傷亡奪下鄂州府城,洞庭湖寇也不大可能守得住。
即便能吸引鄂東地區的饑民附從,但所得也遠遠彌補不了所失;因此洞庭湖寇此時還硬着頭皮強攻鄂州府城,是沒有意義的。
倘若洞庭湖寇選擇突襲復州或荊州,一方面短時間內只需要面對襄陽南下的援軍,一方面復州、荊州更臨近洞庭湖主水域,有利他們發揮水戰的優勢;此外,復州、荊州等地,滯留的饑民同樣規模巨大。
不過,爲了牽制官兵,韓圭、周景判斷洞庭湖寇會往渡口增派兵馬,同時還有可能會鼓動千汊浦及附近的水寨勢力聯合饑民發起暴|亂,進攻漢水以東守備空虛的城寨……
“倘若判斷沒有大的偏差,洞庭湖寇這一次大舉潛襲江漢,其隱蔽性以及部署之周密都要遠勝於前,很難想象沒有外部勢力的介入……”周景蹙着眉頭說道。
“赤扈人攻略淮南受挫,之後遣人聯絡湖寇,從時間上看,也是說得通的。”韓圭判斷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