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立朝以來,爲了消除內地治安隱患,禁廂軍除了將各地作奸犯科的囚徒流配充軍外,更主要從歷年災荒所產生的流民、饑民裡招募青壯終身爲卒。
爲了消除不良兵員對軍紀的破壞,大越軍中實行嚴格近乎殘酷的“階級法”,甚至賦予每一級武將軍吏對下一級將卒擁有生殺大權。
然而又爲了限制統兵將領對將卒的人身控制,避免統兵將領“暴走”的可能,朝中除了長期以來維繫以文治武、以文御武的傳統,壓制武臣地位,慣常任命文臣負責大大小小的軍事行動外,又執行極其嚴格的“更戍法”。
不僅中高級統兵將領每隔兩三年需要在不同的營伍間調動,普通兵卒也會每隔一段時間在不同地方間進行輪替駐守防戍——總之最大限度,把傳統的,將帥與底層將卒之間的緊密關係打散開。
由於禁廂軍主要從流動無根的流民、饑民裡招募青壯爲卒,又實行終身制兵役,這也就導致龐大的將卒家眷人羣,也只能跟着在不同的駐區、戍區之間奔走,沒有辦法長期在一個地方紮根下來,無法穩定的從事生產——這也導致朝廷拔付給將卒的兵餉及各種功賞,需要囊括其家小的生計。
這也導致大越立朝以來,禁廂軍戰鬥力孱弱的同時,軍資開銷還極其龐大。
由於大越立朝以來,北部以及西北部所面臨的兩大強敵,党項人、契丹人內部存在種種問題,這使得大越以犧牲對外進行武力擴張|軍事實力以及軍資靡費爲代價,確實也大體保證了內部一百五十多年的長治久安。
其間偶爾也有地方發生動|亂,但無論是烈度還是時限,都要遠低於前朝。
不過,赤扈南侵,汴梁淪陷,雙方近百萬大軍對峙於秦嶺-淮河一線,哪怕以周鶴、高純年、顧蕃等人爲首的士臣羣體,再想恢復大越初興時“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士臣操控武將生殺大權”時的盛景及規制,也不得不承認嚴峻形勢此時還沒有得到根本性的緩解,哪怕是爲了維持住江淮半壁山河,諸事還是需要從權處置。
爲保證防線穩定,更戍法此時無人再提。
徐懷與鄭懷忠、葛伯奕、韓時良、顧繼遷、高峻陽等統兵將領在朝中的地位,也遠非汴梁淪陷前能及。
換作以往軍國大事悉由天子與諸相公決之,統兵將領不要說對周鶴、高純年等宰執級人物擺臉色了,連參加廷議的資格都沒有。
除了楚山事實上已經執行軍鎮制度外,朝廷目前計劃以壽春、楚州二城爲核心,設立淮東、淮西大營,也需要在一定程度上恢復亦兵亦農、屯墾與駐防相結合的軍鎮制度。
要不然,僅淮東、淮西大營要在淮王府軍、神武軍的基礎上擴編到十六萬人馬,以及左右宣武軍、右驍勝軍、建鄴水軍十萬人馬,再加上近百萬規模的將卒家小完全脫離地方,不事生產,將吃掉朝廷從江淮兩浙等地所能徵收的全部財賦。徐懷此時提出要在鄂州北部的水澤之地設置僑縣招攬流民圍田耕種,不僅要將招攬來的流民作爲楚山軍的兵源,還要將一部分田地用於授功與傷亡撫卹,在一定程度上,是要將新置僑縣作爲楚山的軍事屯墾區使用。
這自然是對大越規制的進一步破壞,但舍此之外,在這個節骨眼上還有什麼良法能緩解楚山糧秣難題?
單純從軍事角度考慮,在荊江兩岸設置軍事屯墾區,也有助遏制洞庭湖寇的肆虐。
最終在七月底,周鶴、高純年等人在徐懷提出的折中方案上作了進一步修改,同時楚山在鄂州府北部的千汊浦僑置南蔡縣招攬流民圍湖造田,南蔡縣衙歸屬楚山行營遙領,推薦官員主持縣政及圍田、募兵等事,但需要接受鄂州府的監管。
同時還約定,在中樞能承擔楚山行營的糧秣缺額之後,南蔡縣需要即行撤除,原南蔡縣臨時安置的將卒及家小,要麼遷往楚山在荊襄以北的戍區安置,要麼轉由荊湖北路兵馬都部署司接收。
進行如此限制,周鶴等人還是想着將不得不臨時恢復的軍鎮制度,限制在與敵軍接戰的區域——
…………
…………
八月上旬,北地已悄然入秋,但長江以南還是酷熱難耐。
徐懷辭別建繼帝離開建鄴。
考慮到荊江段(長江中游)水路不太平,徐懷於池州境內就渡江北上,先到樅陽,再在兩百甲騎的簇擁下沿着淮陽山脈南麓的道路趕往漢川;韓圭則持僑置詔書,隨同王番直接前往位於荊江南岸的鄂州府城江夏,去見荊湖北路轉運使孔昌裕等人,具體接洽僑置銜接之事。
徐懷八月十二日回到雙柳莊,此時距離他離開已經過去二十日,但就在當世一切都需要車馬聯絡的環境下,這麼短時間內談妥僑置之事,取得詔書返回,已經可以說是神速了。
要不是徐懷親自前往建鄴,要不是建繼帝緊緊盯着,整件事拖個兩三年都未必能有迴應。
此時賊軍已從渡口撤走,卻非範宗奇率領八百選鋒軍甲騎強攻所致。
徐懷離開漢川之後,位於漢水西岸的漢陽城就被洞庭湖寇攻陷,史軫最終沒能如期返回舞陽,而是選擇留在漢川坐鎮,確保這裡不出一點紕漏。
有八百選鋒軍甲騎在此,哪怕是下馬作戰,強攻四千賊軍守禦的渡口,當然不會有什麼問題。
不過,範宗奇、周景等人或者還是較爲純粹的軍事將領或情報官員,史軫卻是要從利於僑置這件事,通盤權衡在漢川的部署。
楚山直接轄管的丁口太過有限,卻又不得不維持龐大的常備兵馬,防範京西、河洛之敵,很早就有權在荊襄招募青壯爲卒,但楚山實際所行的徵募兵制,與純粹的募卒有所區別,一直都沒有在荊襄大肆招募青壯編入營伍。
而這一次,史軫並沒有急於使範宗奇等人率甲騎下馬作戰,強攻渡口,除了在雙柳莊以北擇地駐營,堵住賊軍從小鶴嶺北部西進的通道外,一方面調許凌所部水軍將卒南下,一方面以勵鋒堂的名義,從漢川等地徵購船舶,同時以楚山行營的名義,大舉招募附近村寨的底層青壯,源源不斷的匯聚到渡口以西的大營之中進行操練。
就在徐懷從建鄴動身趕回漢川之時,楚山在雙柳莊(小鶴嶺)北側的大營,除了八百甲騎、六百多水軍、勵鋒堂三百武裝護衛外,還從附近村寨招募兩千青壯。
賊軍不敢繼續增兵與楚山精銳對峙,只得灰溜溜選擇撤走。
雖說汛期還沒有完全過去,但八月過後,荊江、漢水上游地區的暴雨已非常罕見,整個荊江中游及漢水下游的水位,則逐日下降。
徐懷再次站到小雀嶺之巔:
南面的淹水大體退去,千汊浦臨近漢水的鎖龍湖水口,這時候差不多顯露出來,是一條長約七八里的天然河道。
沒有堤壩的約束,河道很淺,寬約百餘丈。
鎖龍湖位於河道以東,南北寬約三四里或一兩百丈不等,東西長約十里,有如騰龍張牙舞爪。
不過,鎖龍湖與連接漢水河道的南北兩側,分佈着大大小小的水窪、水塘,猶有大量的淹水沒有完全退去——河汊河港淤堵不堪。
莊守信年紀有些大了,腿腳不利落,史軫特地將莊守信之子莊庸緊急調來漢川主持工造之事。
在王萱前期所蒐集的諸多千汊浦材料基礎上,莊庸與都水司的工官、匠師又進一步推敲、研究了千汊浦的地形地貌以及漢水、荊江、天門河、溳水等河流的水文。
“……自前朝末年王氏等族於小鶴嶺以北圍垸造田以來,不是沒有民衆嘗試在小鶴嶺以南圍垸墾殖。不過,由於其地低陷,每年入汛,除天門河、溳水等河滔滔洪水從上游傾泄而來,荊江、漢水漫漲,沒有堤壩隔斷,使得前期民衆所努力圍造的垸堤動輒在洪水之中浸泡數月,風催浪激,堤毀舍崩乃慣常之事,民衆不得不棄地另尋他處生存。近一百年來,隨着荊漢不斷搬運泥沙而下,千汊浦地勢也越發淤高,據以往地方誌書所記載,很多沙洲土島都近三四十年才陸續出現,甚至淹水期還能露出水面——我們這幾天開挖小鶴嶺以南的淤地找尋舊時遺蹟,差不多能確認過去一百年間,小鶴嶺至鎖龍湖之間的地勢至少淤高有六尺。不過,此時漢川北部的圍垸墾殖日漸成熟,人丁也茂盛起來,漢水兩岸的民衆着手修造大堤。爲了減輕汛期河水上漲對泥堤的壓力,需要下游有蓄洪穴地防止水位無限制的上漲。漢水以東的千汊浦,漢陽城以北的虎渡浦等地,則成爲天然泄洪、蓄洪,降低汛季上游水位上漲的天然穴地,因此州縣也就千方百計的想着阻止後來者在這些地方圍垸造田。我們即便不需要去管漢川等地民衆的態度,但考慮到汛季複雜的水情,想在千汊浦置縣,較爲妥當的辦法,就是建造疊垸,也就是用大垸圍小垸,加強對洪水的抵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