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集的箭矢有如蝗羣一般往城頭覆蓋而來,尾翎在空氣在震盪出怪異而清晰的聲響,雙方將卒充塞戰場的嘶嚎、吶喊以及刀盾槍戟相擊的聲響,都不能將其盡數掩蓋。
圍繞藍田城牆的爭奪持續十數日,此時已經進入白熱化。
北城牆到處都是被西域石炮轟塌的缺口,但守軍還在堅持,鎧甲上盡染血漬,仍是頑強的舉起鋒利的長刀,朝從敵軍頭顱砍去,舉起長矛朝敵軍胸腹搠去,用血肉之軀拼盡全力將缺口堵住。
夕陽將最後一絲絢麗的餘暉抹在澄澈的晚空之上,就沉入西山,天地間多了一分暗沉的氣氛。
見幾處缺口都沒有辦法成功突入城中,傷亡又大,敵軍在這一刻發出收兵的指令,數十信騎在城牆外圍奔馳呼喝號令,前一刻拼命往城牆缺口蜂擁衝殺的敵軍,就像一股股暗沉的潮水,快速往北退去。????????????????
守軍精疲力盡的站在殘缺的城牆之上,注視着敵軍退去,也有人迫不及待的靠着垛牆而坐,沒有太多出城反擊的意願,心裡更多是再次擊退敵軍的僥倖。
敵軍是沒有趁夜強攻的跡象,但在三四百步之外的旋風炮陣地,敵軍再次忙碌起來。
守軍這時候也陸續撤下城牆,進入城牆後用雙層松樹原木搭建的戰棚裡躲藏,城頭僅留少量的將卒監視敵軍的動向;原先在城下待命的民夫,挑起籮筐,將一擔擔攪絆石灰、草屑的土石填入缺口,拿石碾子夯實。
旋風炮即西域石炮發動起來,石彈在空中刮出呼嘯聲,第一發就精準的砸落在城牆上,都感覺到大地微微顫抖起來,城牆上磚石飛濺,一道道裂痕是那樣的觸目驚心。
城外二十多架旋風炮發射頻率不是太高,大概需要一到兩炷香的時間才能發射一輪,但每一發石彈都重逾百斤,原本就傷痕累累的城牆越發的殘缺不堪,冒死登上城牆填補缺口的民夫,也是死傷慘重,石彈砸入城中也是屋塌牆傾,造成大量的傷亡。
一名校尉登上城牆,走到一座殘破的戰棚之中。
這時候天色已經暗沉下來,都分辨不出石彈在空中飛行的軌跡;城頭也是儘可能少的保留火把,這樣敵軍也無法觀察到石彈行進的軌跡,能降低旋風炮的準確性。
“婦孺都撤過西嶺塞了……”
一顆石彈落在附近,感受到腳底的顫動,校尉多少有些心驚膽顫,向顧琮稟報說道。
“我三叔趕到泌陽有幾天了,還沒有回信過來?”顧琮從遠處的敵軍營寨收回視線,轉頭問校尉。
敵軍的攻勢太猛,顧琮這些天幾乎一刻都不得歇息,每天都覺得時間難熬,十分的漫長,但又覺得他三叔顧繼安從藍田出發前往泌陽是很久遠的事情。
顧氏並非意識不到藍田等城塞對陝西敵軍的重要性,但過去數年他們佔據秦嶺以北藍田諸城塞,多次成功的擊退敵軍的進攻。
一方面是早初陝西等地的降附軍作戰意志不強,攻城戰械簡陋,赤扈本部兵馬的攻城能力也相當薄弱,多次進攻在藍田諸城寨前丟棄上萬具屍體,也沒有什麼進展。
一方面是顧氏數年來經營秦嶺北麓的城塞,防禦更爲嚴密、堅固,而顧氏也希望守住藍田一線,保證兵鋒從秦嶺深處穿刺出來,對佔據陝西的敵軍保持威懾,甚至有朝一日反擊陝西,將兵鋒推到渭河以北去。
因此,顧氏一度還是很有信心守住藍田一線,也將大量的精銳兵馬調駐子午峪、藍田等要衝之地,誓死要將敵軍的鋒芒遏止於秦嶺之外。
然而在敵軍攻佔青羊峪後,顧琮等顧氏嫡系武將率領精銳幾次反攻都沒能奪回青羊峪,而從渭河以北集結過的敵軍越來越多,其裝備及作戰意志都要比料想中強悍之時,顧氏才第一次意識到藍田有失守的可能。
商州????????????????知州兼兵馬都監顧繼安,乃是在敵軍正式對藍田城展開強攻的第四天,才倉促趕往泌陽求援。
顧琮目前藍田等地的婦孺都往商州方向疏散了,但最終藍田是守是棄,還得等泌陽方面的迴應。
不管怎麼說,倘若有一絲可能,誰願意輕易放棄秦嶺以北的唯一一座橋頭堡、前出陣地?
…………
…………
得聞顧繼安趕來相見,徐懷也是匆匆從襄城趕回泌陽。
南陽剛剛下過一場雪,不大,僅屋檐、院牆、樹梢頭有些積雪。
天氣清寒,徐懷回到宅子裡剛將一身鎧甲換下來,都沒有跟柳瓊兒、王萱說上幾句話,史軫就先趕過來相見。
“顧繼安到泌陽已經有兩天了,東川還是想同時在秦嶺北麓守住藍田、子午峪兩地,至少希望能堅持到鶻嶺棧道打通之時,粗粗估算大概需要一年之久——其實該說的,我們早就遣人前往金州知會顧繼遷了,是顧氏避諱,一直不予迴應。兩家都沒有機會坐下來認真討論過商州的防務問題,顧繼安拖到此時過來,還能做得了什麼?我已經跟顧知州說了京襄的難處,你要是礙於情面,可以找個藉口不見他。”史軫說起他這兩天出面招應顧繼安的詳情,不確定徐懷願不願意見顧繼安。
“人還是要見的,”徐懷伸開手,讓王萱幫他將腰帶繫上,說道,“要是都吝嗇一見,最後那點情份都要蕩然無存了……”
第二次北征伐燕潰敗,徐懷與楚山衆人踞守西山、管涔山等地,一定程度上是依託府州的支援;千里奔襲太原,顧氏雖然沒有直接從府州出兵,但在其他方面也給予很大的支持。
有這些淵源在,即便京襄與東川在對藍田、商州的取捨上很大的分歧,但徐懷還不至於躲着不見顧繼安。
徐懷換好袍衫,與史軫走到書齋,很快顧繼安就從驛館趕來相見。
顧繼安乃是顧氏僅次於顧繼遷的二號人物,早年在府州相見,顧繼安剛五旬出頭,出任府州兵馬都監,意氣風發,但這些年過去,特別是長年與赤扈人艱苦作戰,顧繼安已是兩鬢斑白,多了些龍鍾老態。
“一別數載,徐侯意氣更勝以往啊!”見過禮後,顧繼安在史軫對面的長案後坐下,打開話匣子述說這些天東川兵馬守禦秦嶺北麓諸城寨的艱苦、慘烈。
徐懷安靜的聽着,瞭解到甚至在旋風炮投入戰場兩三年之後,東川還是對赤扈人抱着“擅騎戰、拙攻城”的陳舊觀念沒有放下來,這一次吃了不少苦頭。
而事實上赤扈人在天宣五年徹底征服契丹之前,在整合漠南、漠北勢力之時,就在其王帳所在築造城池,大肆招攬西域以及大食商賈、工匠,爲其開採礦產、打造兵甲、戰械;爲了征服契丹做最後準備時,赤扈人還在漠北將歸附部族的基礎上,組建了大規模的攻城步兵。
赤扈人在南侵????????????????最初的三四年間,之所以還給人拙於攻城的印象,主要還是其騎兵部隊從河東、河北往中原突進的速度太快了,其攻城兵馬南下的速度遠遠落後於騎兵部隊。
之後赤扈人在河東、河北以及陝西、河淮收編大量的降兵,而其早期組織的攻城步兵主力就沒有繼續南下,主要往西轉移到陰山南麓一帶,爲最後征服党項全境作準備。
在過去兩年時間裡,不僅赤扈在陝西、河洛、京西以及徐宿等地高達四五十萬的降附兵馬都完成軍戶改制整編,俘虜、收羅中原二三十萬工匠在太原、范陽、宛丘、洛陽、徐州、長安等地建立起規模龐大的兵甲戰械製造基地,其在征服党項之後,其早期由諸歸附部族組建的攻城步兵主力也得以南下。
此時赤扈人的軍事實力可以說是真正臻至巔峰,在攻城拔寨等方面也不再存在缺陷,其兵鋒豈是好抵禦的?
其實這諸多事,徐懷多次寫信給顧繼遷都有提及,但顧繼遷都沒有給以迴應。
這倒不是顧氏對楚山存在很深的成見,實是顧氏作爲党項一脈百餘前投附大越之後,歷代子弟爲大越鎮守府州,爲了避免朝廷猜忌,養成了刻意迴避與邊軍將帥交往的傳統與家風。
建繼帝在時,顧氏與楚山就沒有多少禮信往來,建繼帝駕崩之後發生這麼多事,顧氏更是極力避免與這邊有直接的聯繫。
即便京襄與東川在防務上有一些重疊的地方,顧氏也是事事先奏請中樞,並由樞密院做出安排。
顧氏小心謹慎的避諱傳統,固然爲朝廷所樂見,卻使得東川與京襄在防務的溝通、協調上,變得極爲拖沓,沒有辦法進行更爲有效的合作。
顧氏拖到這時,拖到東川路已經沒有辦法在秦嶺北麓同時守住藍田、子谷峪兩個點,顧繼安才跑到泌陽來商議援兵的事情,哪裡還來得及進行部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