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山乃是追隨劉衍從雲州潰敗死人堆裡殺出來的“老”將,在逃往朔州途中,與楚山衆人並肩作戰過,他基本也一直都留在劉衍身邊擔任侍衛武官,說是剛剛年過三旬,卻有一張滄桑的臉,臉皮黑瘦,就像榆樹皮,皺紋與疤痕交錯——徐懷對他印象也很深。
得知建鄴城被圍之前,周山乃是劉衍特意安排在躍龍寨組織丁壯守寨的,徐懷彎腰將他攙起來,說道:“周指揮莫需多禮,你說說看建鄴附近現在什麼情況?”
建鄴水師潰敗之後,一方面是建鄴到廬州、池州的江面,基本都被虜兵戰船封鎖,另一方面後續又有上萬虜兵在建鄴東西兩翼渡江上岸,京襄安排到建鄴的斥候活動受到極大的限制,很難再將消息及時傳回南蔡。
徐懷趕到建鄴,第一時間要搞清楚的就是當下建鄴防禦以及虜兵在南岸的兵馬分佈情況。
“………所有人都一下子被打蒙了,我們現在還都有些摸不着頭腦,只知道在水師被潰後,虜兵又陸續將數千騎兵接到南岸來,到處燒殺擄掠,白天不敢出寨,只是天黑之後纔派一兩人聯絡附近的寨子,目前到底有多少虜兵實在無法摸清楚。不過,京中還算安全,虜兵這兩天才將一些攻城戰械從北岸運過來……”周山聲音激顫的說道。
在赤扈水師逼近建鄴之時,劉衍一面建議京中組織攔截,一面自告奮勇攜旨到安置於建鄴附近的軍寨招攬健銳組建義軍參與防禦。
然而宿衛禁軍在玉浦河西岸稍遇挫折,汪伯潛、楊茂彥就迫不及待下令將所有宿衛禁軍撤回建鄴城固守,徹底放棄對建鄴城郊的控制;劉衍倉促間招募到三千青壯,卻無力在城外獨擋強敵,不得已只能奉詔撤入建鄴城。
建鄴以西除了當塗、溧水等縣都有守兵駐防外,躍龍寨位於草汊河口,而從草汊河蜿蜒往南延伸,則是牛首山、仙窟嶺、鳶子山等三五十丈高不等、綿延相接六十餘里、橫亙於長江南岸、跨江寧、當塗兩縣的山嶺帶。
牛首等山不僅僅是建鄴西翼藩屏,朝廷近年來還將數萬禁軍將卒的家小安置於此,有十數座軍寨分佈左右——躍龍寨相對於草汊河、牛首山,以及相對於建鄴城的意義,劉衍當然是看得明白了,才特意安排周山帶着一小隊精銳兵馬留在這裡,組織青壯積極防守待援。
不過,現在建鄴外圍到處都是亂糟糟一團,平燕宗王府又調了數千機動性極強的騎兵部分渡江,在建鄴、當塗、溧水等縣之間狙擊附近州縣奉詔往建鄴集結的勤王兵馬,屠殺村寨,周山即便有心想着打探消息,但除了趁夜聯絡附近的寨子之外,也沒有能力做更多的事情。
就建鄴以西,他大體知道當塗、溧水以及最關鍵的京師建鄴城目前都還沒有失陷,牛首山附近諸多軍寨,僅有兩座失之防備被虜兵偷城攻陷,數千將卒家小慘遭屠戮。
除此之外,建鄴城附近的渡江虜兵具體分佈情況,周山暫時還沒有能力瞭解多清楚,僅知道渡江過來的虜兵主力,主要沿牛首山以東的破崗瀆(秦淮河)外河兩岸駐紮下來。
破崗瀆發源於寶華山,於建鄴城南分作兩道,內河經建鄴城南門水關進城,外河從建鄴城西繞過,於建鄴城西北角重新合成一股水道再匯入長江。
不管虜兵是攔截東進的勤王援師,還是着手準備強攻建鄴城,破崗瀆外河都是其重點築營佈防的防線。
這是徐懷他們從南蔡出發,就已經預料到的。
當然,京襄援師主力的兵鋒,真要能順利抵近破崗瀆一線,建鄴之圍也就不成什麼威脅了。
平燕宗王府真想一戰攻陷建鄴,北岸就不會容許京襄精銳靠近廬江縣,南岸不會容忍京襄精銳進入池州銅陵縣。
這也是徐懷不得不親自趕來建鄴的根本原因。
在失去對長江中下游水道的控制權之後,京襄精銳想要短時間內走陸路抵近建鄴實在太困難了。
江南江北是有驛道相通,江州與建鄴之間長江兩岸地區,不僅被兩側的淮陽山、黃山擠壓成狹長的長廊型地形,還被從淮陽山及黃山山脈發育的大小溪河切割得零碎。
正常時候有渡口、浮橋乃至木橋,將兩岸驛道首尾銜接起來,方便商旅快速通過,但進入戰時,特別是虜兵水師在這一流段佔據絕對的優勢,這一道道南北縱橫的溪河,即便是冬季,依舊是京襄援軍東進需要克服的障礙。
特別是走南岸,江南西路江州所屬的潯陽縣與湖口縣之間的鄱陽湖口水域在入冬之後還廣及十里,京襄援師要怎麼跨過去?
倘若繞到鄱陽湖及贛江的上游,先繞到饒州,這裡面又要耽擱多少時間?
京襄援師遲遲不能東進,建鄴城能支撐多久?
建鄴一旦淪陷,紹隆帝以及朝中諸臣再次淪爲赤扈人的俘虜,或盡遭屠戮,天下除京襄之外,還有幾家仍將繼續堅持抵抗,而不是選擇投降赤扈人?
徐懷提前安排姜平率領小隊人馬進入建鄴潛伏下來,以便必要時協助纓雲公主及齊王趙寅扮成平民尋找機會逃出建鄴城,但問題是,建鄴城淪陷之後,紹隆帝以及汪伯潛、楊茂彥、周鶴、高純年之流,會不會乾脆利落選擇投降?
就算姜平、鄭屠以及王番他們最終能成功將纓雲公主、齊王趙寅護送到泌陽,韓時良、葛鈺在壽春會認嗎?高峻陽在漢中會認嗎?
將纓雲公主、齊王趙寅護送到泌陽,實際是最後、最迫不得已之下的選擇,但倘若有一絲可能,徐懷還是要確保建鄴不被赤扈人攻陷。
徐懷同時還要考慮到兩次潰敗,對淮西、淮東守軍士氣的沉重打擊,時間拖延下去,被困壽春、舒城、廬江等地的守軍,會不會失去抵抗意志,選擇降敵?
徐懷他沒有辦法不來建鄴。
“徐使君這次率領多少人馬殺來?”周山猶自激動的問道,“到底多少虜兵渡江過來,周山沒法知道一個準數,但目前料來不會超過兩萬步騎,徐使君定能殺他們一個片甲不留!”
“我目前身邊就這點人馬,要怎麼殺渡江虜兵一個片甲不留?”徐懷指向河灘上數百甲卒,笑着問周山。
目前荊州、南蔡的造船場,在走舸及艨艟戰船的基礎上已經改造成近二十艘中小型龜甲戰船,但考慮到赤扈斥候已經滲透到江州、蘄州一帶,其哨船更是在黃州以東的江面上出沒,徐懷要確保快速穿過虜兵水師對長江的封鎖,就不可能組建多大規模的船隊沿江東進。
唯有小規模的偵察船隊,往下游出動看似爲偵察軍情所用,纔有可能令虜兵忽略、輕視。
事實上交戰這些年,彼此對對方的偵察人馬,雖說會重視,但也不會刻意組織兵力進行圍殺。
一方面斥侯都是各自的精銳,擅長隱匿遁走,極其滑脫,很難圍殺。
另一方面真要組織兵馬圍殺對方斥侯,永遠不知道有沒有陷阱在前面等着。
因此發現敵方的偵察人馬,大家通常都是以驅逐、限制滲透爲主。
更不可能專門將軍中武藝超羣的好手組織起來搞什麼獵殺隊——這些好手都是武將苗子,誰捨得用於野外單打獨鬥式的獵殺?
所以說用三艘走舸、兩艘朦艟船組成一支偵察船隊,先趁夜從南蔡出發,次日天明出現在黃州流段水域,在那裡滯留,與敵軍的前鋒哨船捉了一天的迷藏後,再次趁夜穿過敵軍水師於蘄州、舒州流段不算多嚴密的封鎖線,抵達池州銅陵縣以東、接近建鄴府繁昌縣水域。
虜兵水師即便還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但也不可能輕易放他們過來,開始組織更多的戰船過來攔截、驅逐。
這時候長江上下游都有不少虜兵戰船,徐懷他們進入銅陵縣境內的一條河汊之中,與追擊的敵船糾纏半天,然後傍晚時從河汊口殺出,再次借夜幕的掩護沿江而下,直到今日清晨抵達草汊河口。
在徐懷他們進入草汊河之中,敵船追擊片晌無功,就直接放棄撤走,也不是什麼難以預料的事,誰會知道有這個重要的目標藏在裡面?
草汊河口距離建鄴城僅六十里,徐懷決定就在草汊河附近登岸——很顯然虜兵到這時候對這支小規模船隊還沒有引起特別的注意,也許綜合諸多消息,以爲是京襄方面派遣、前來建鄴聯絡的小股兵馬。
這本身也是赤扈人不能徹底封鎖的。
除了五百選鋒軍精銳甲卒外,爲了儘可能再多裝一些替換兵甲與箭矢,每艘龜甲戰船除了必備的槳手、船工外,水軍兵卒都控制在最低限度,總計僅二百餘卒。
“啊,徐使君就帶這點人手過來?”周山意外而震驚的問道。
“怎麼,本侯親自趕來建鄴還不夠?”徐懷按刀笑問道,“建鄴缺少抵禦虜兵的人馬嗎?建鄴、當塗、溧水等城,宿衛禁軍高達兩萬餘衆沒有大損,府軍及諸縣刀弓手能組織近萬兵馬,劉衍相公組織義軍數千衆,左右驍勝軍在牛首山、鳶子山、仙窟嶺附近有六萬家小,其中敢戰健銳不會低於一萬,在溧水縣南還有左宣武軍卒家小三四萬衆,敢戰健銳不會低於八千,更不要說江東、江西、兩浙援師正源源不斷趕來增援,更不要說建鄴城裡還有十萬青壯民衆,這麼多人手不夠用來抵禦赤扈人嗎?”
“夠了,夠了!”周山當即想明白徐懷“孤身”前來建鄴的意義,又是震憾又是激動的再次“撲通”跪拜在地上,叫道,“周山這條命就交給使君,請使君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