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共有十餘處,大夫包紮好之後,就讓他好好休息。可他卻因爲今天的事情有些興奮,再加上外面桂花難聞的甜香氣,根本就睡不着。
也許讓他睡不着的還有項婉兒的淚水和她冷漠的轉頭離去。他從沒有想過項婉兒的臉上會有冷漠的表情……
霍去病見過很多的女子,這些女子有溫柔、雅緻、母儀天下的姨母衛皇后;高貴、大方、頗具豪氣的舅母平陽公主;也有或是嫵媚、或是清純、或是活潑、或是嬌柔的宮女和府裡的婢女、歌女。
可項婉兒卻與他見過所有這些女子都不一樣。
自長安一路行來,那個女子無論被怎麼諷刺、挖苦、打擊,都好像全不在乎,甚至有時候他覺得她拿那些話當成誇讚,擺出一臉沒心沒肺、缺心眼兒的笑容。有時實在被逼得極了,她才抿住嘴脣一言不發……可是這個女子的眼中卻從沒有冷漠。
又想到項婉兒冷漠地看着他的眼神,霍去病覺得心中有些惱怒,他想項婉兒一定嚇得發瘋了,不然自己明明在危急的時刻一箭救了她,甚至鬼使神差的在她和那個士兵對峙的時候,先罵了兵卒,給她留面子,她卻毫不領情,一甩袖子冷漠的轉身離開……她以爲自己是誰啊?就連姨母、舅母都不曾這樣對自己!
看來不是嚇瘋了,那就是真傻了,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
可霍去病看得出來,項婉兒的淚水絕不是因爲害怕而流下的,她當時的表情也沒有恐懼,只有悲憫、哀傷與一種說不出的迷茫、堅定……爲什麼項婉兒臉上會有這種表情?
霍去病想也想不通,甚至懷疑自己當時看錯了。
可是會錯麼?他從榻上起來,盤坐着,回憶: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項婉兒一看到他,就像別的女子一樣露出欣喜的眼神,直直地盯着他看,對着他的冷臉毫不在意……
剛出長安,她讓馬車給有傷的李敢,自己走路,雖然累得腳步虛浮,卻仍然堅持,後來甚至想要騎馬代步,但從沒說過要坐回馬車,而她從馬上被摔下來,被那麼多人大聲嘲笑,普通的女子也許早就哭泣,至少也會生氣了,可她就只有一刻狼狽、不知所措,然後就站起來若無其事地去坐張湯的馬車,嗯,好像臉有些紅……
這一路行來,她在趕路的時候,會很安靜,除去偶爾帶着好奇、審視的眼神看人以外,她算是一個不錯的同行者,至少她將自己照顧的很好,沒有喊苦喊累,拖累別人,甚至她還能照顧一個小孩子……
當然到了驛站,她就會暫時忘記安靜,新奇地看着一切,然後問:你們這兒有什麼好玩兒的、好吃的,出過什麼名人?看到打過仗的人她還問戰場上什麼樣?是和匈奴,還是和南方的蠻人打?那些人長什麼樣?領兵的將軍如何?……
霍去病眼前彷彿出現了項婉兒問這些話時好像小狗祈食的神采,不禁忍不住想笑。她問的時候,如果有人當她是瘋子不理她,她會抓抓頭髮,無辜地笑一笑;如果有人回答,她就好像是得寶一樣,用奇怪的字記下來,邊記邊快樂地傻笑個不停……
也是因爲這樣,他知道了許多與長安不同的風俗、景象,尤其是到過朔方、雁門等地的人描述出的景觀,那與他想象中非常不同……
她能安靜坐下來,半天半天的聽老人說一些雜七雜八的話,看他們回顧以往……可也能不知疲倦地和小孩子玩兒,而且無論多麼難纏的小孩在她手裡手很聽話,很快就將她當成同伴……
霍去病敢肯定她對付小孩可比對付大人有辦法得多。
可這樣孩子氣的項婉兒怎麼會有那麼冷漠的表情?
……
就在霍去病胡思亂想且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忽然肩膀上一痛,讓他回過神來。一回神,正好對上趙破奴似笑非笑的眼神與李敢黝黑質樸的臉。
“想什麼這麼出神?”趙破奴邊問邊隨性地坐了下來。
“沒什麼。”霍去病自然不會說他一個女子費神,便轉而問道,“你們來幹什麼?”
趙破奴眯起了眼睛,逼視着霍去病,明白這是在轉移話題。但看他不想多說的神色,最終還是放棄,說道:“我來幹什麼,別告訴我你不知道?”
“知道什麼?”趙破奴沒頭沒腦的話,讓霍去病鬆了口氣的同時也茫然不解。
“郭解啊。”李敢不敢置信地回答,他以爲不用說,霍去病也應該想得到。
“郭解?”霍去病重複,“郭解怎麼了?我該知道郭解什麼?”
李敢回頭看趙破奴,眼中有着驚異。趙破奴也有些奇怪,他問道:“你沒看到?怎麼可能?你不是一箭救了項婉兒麼?”
“那又怎樣?”霍去病感覺自己漏掉了什麼。
“那又怎樣?”李敢怪叫,“那你怎麼可能沒看到?”
“看到什麼?”霍去病拉着李敢坐下,這種仰視別人的姿勢,讓他覺得難受,“難道還賞花看風景?”說得雖然滿不在乎,但是霍去病還是努力回想:那時他就只看到項婉兒身邊的兵卒越來越少,刀劍長矛直往她身上招呼……而看她遇險,自己便射了一箭解圍……後來看到他們往林子邊上退,這之中好像有一個很厲害的人出手……難道那就是郭解?
“看風景倒不用。”趙破奴擡頭嘲弄地說道:“但是郭解郭大俠展露出的功夫卻不該錯過。”
就算是郭解又怎樣?就算沒看到又怎樣?這兩個傢伙至於擺出如此吃驚的嘴臉麼?霍去病有些不耐煩,覺得有些不想讓人知道的秘密讓人窺見……
他煩躁地說,“那時那麼混亂,眼中除去敵人以外,還能看不到什麼,飛箭救項婉兒只是偶然,誰知道那個項婉兒身邊站着誰啊?!
趙破奴滿臉閃過戲謔,點頭應聲,“是啊,是啊。偶然,我們也是偶然看到郭解的。”
“你小子少用這種欠揍的語氣說話。”霍去病撇撇嘴,警告。
“原來你喜歡這樣的女子啊。”李敢不理會霍去病的臉色,在一旁恍悟似地笑着說,“項婉兒不錯,你的眼光真是好。”
霍去病瞪了一眼李敢,似笑非笑地說:“我看眼光不錯的是你。住了幾天車子養傷,就看出人不錯。倒不知是哪裡不錯?”
李敢想到項婉兒車裡女子用品,不禁臉上有些尷尬。
“好了,別說這些了。”趙破奴給李敢解圍,笑道,“還是說郭解吧。你當時沒注意到,我們可是看得清楚,當時郭解一身軍卒的號衣,十分驍勇。幸好長安那天他沒想和你動手,不然咱們三個都白給。”
說到這裡,趙破奴沉吟了一會兒,字斟句酌地說:“看當時狀況他在咱們的隊伍中也不是一天兩天,而他這樣屈尊冒充士兵,甚至不惜受傷也要保護項婉兒,兩個人肯定關係匪淺。你們想這之中是不是有什麼?”
“上次他說的急事也許就和項婉兒有關。”李敢接口。
“只怕不僅僅是這樣。”趙破奴壓低聲音,向着兩人說道:“我聽說郭解做了淮南王的門客。”
李敢皺起了眉。
霍去病卻哧笑一聲,臉帶笑意。
“你笑什麼?”趙破奴感覺他這聲笑不懷好意。
霍去病用眼角掃了他一眼,笑道:“我看你小子晚生了百來年,要擱到戰國爭雄那會兒,怎麼也能成個陰謀家。”
趙破奴聽了沉默,神情間卻有些不鬱。
霍去病繼續往下說,“就算郭解保護項婉兒,他是淮南王門下又怎麼了?看你說得像這裡面隱藏着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樣。其實誰都知道淮南那個老頭子喜歡道術,就算派人來請項婉兒又有什麼希奇?說實在的,我有時候真看不慣你這樣子,好像看什麼都是陰謀,其實就你自己心懷鬼胎。”
趙破奴冷冷一笑,“我心懷鬼胎?!我看你是還沒長大!”
“你說什麼?”霍去病臉顯怒色。
“好了,好了。”李敢看到這兩個人兀自憤憤不平瞪着對方,劍拔弩張,趕緊擋在他們之間,先對霍去病笑道:“當年朝廷遷徙各郡國豪強往茂陵邑居住,你舅舅給郭解在朝廷上說情,讓他免受遷徙之苦,怎麼他也應該給大將軍外甥點面子。咱們請他指點,這可全指望你了!”說完,又看向趙破奴,道:“管他這裡面有什麼關係,咱們只想求教武藝,至於其他怎麼也輪不到我們想東想西?!就算你們爲這打起來,也爭不出所以然,何必浪費力氣?!”
趙破奴沉默着看了霍去病一眼,不再爭辯。
而霍去病卻一拉李敢向外就走,邊走他邊挑釁地看着趙破奴,說道:“那好!咱們現在就去找郭解。”
“到哪找人去?”李敢問,然後想要招呼趙破奴。卻被霍去病攔住,“算了,不要叫他,他既然心存懷疑,那去了反而不自在。更何況我們要去找項婉兒問郭解下落。”
趙破奴暗自苦笑,心中隱約有了瞭然。他暗道:還說你不在乎那個女子,不然何必這麼大的反應?
這一路上,霍去病雖然看起來對項婉兒百般嘲諷戲弄,滿是看她不起,但他早明白這是霍去病第一次對一個女子如此上心。
他雖不能說項婉兒不好,但是這個女子確實不是一般人,能夠成爲皇上親封的“神女”;車裡隨隨便便擺着《六韜》,這怎麼看怎麼不像是一個普通女孩子會做的事情?
還有她看似親切和煦的笑容下,拒人千里之外客氣,甚至偶爾露出探究、心事重重的表情也不能不讓人深思……再看張湯一路上表面對“神女”謙恭,私下裡卻敬而遠之、一臉諱莫如深的樣子,更見不同尋常。現在還要加上有郭解護衛……
朝廷內的事情,他雖然所知不多,但是淮南王孫劉建進長安之後,天子的臉色越發不善,甚至數次秘密召見、又派人保護,他可是看得明白。
如今淮南國絕對是一個多事之地,他此來並不像李敢所說,爲了找郭解探求武藝,而是提醒霍去病小心從事,最好不要招惹淮南國的人。看來此事反倒是適得其反了……不過霍去病、李敢不比自己,這兩個人身後都有家族的支持,他們可以不在意,但是自己以後還是要在處處小心。
他嘆息着站了起來,離開了這個房間。
霍去病和李敢先去看兵卒的住所,沒有看到郭解,便打聽了項婉兒的居所,徑直而去。在接近項婉兒住的院落時,忽然聽到斷斷續續、嗚嗚咽咽的壎聲,聲音破碎,難辨其曲調。
霍去病並沒有停下腳步,循着那聲音走去,等到近了,裡面的人彷彿聽到了他們的腳步聲,便停止了吹壎。
接着院落的小門“吱呀”一聲打開,露出一個秀氣嬌小的身軀。小孟掃視了兩個人一眼,低下頭,退在一邊……
霍去病有些驚訝地看着小孟,以前只要他出現,這個孩子不是哆嗦成一團,就是遠遠地避開,絕對不敢看他一眼,今天她怎麼不但沒有躲,反而還直視了他片刻。
故意停在小孟面前,霍去病低頭看着小孟的頭頂,問,“剛纔的壎聲是誰吹奏出來的。”
“是主人。”小孟低聲回答。
“真夠難聽!”霍去病挑剔地說。
小孟飛快地擡頭,不滿地瞥了霍去病一眼,低低聲音說,“主人剛剛在學。”意思是,誰能第一次就能吹奏好,不要太強求。
看到這個小女孩好像真的不再害怕自己,霍去病雖然有些不解,但還是一笑走了進去,一進門就看到項婉兒坐在院子一棵樹墩子上,手中把玩着一個陶壎。
霍去病比主人還要自在地四處看了看,沒有看到郭解身影,才向着項婉兒走了過去。拿起項婉兒手中的陶勳,看了一會兒,然後放在嘴邊,吹奏。
壎聲嗚嗚,帶着遠古的蒼涼,頓時瀰漫開來。
項婉兒開始還想取回,可是聽到那蒼涼的曲聲,便放棄了。她細細的聽着,目光迷離看向天空,頓覺穿透了千年,回到了生長的時代。
記得在大學裡,學校曾組織去西安實習,在那她第一次聽到了古老的壎聲,它帶着幽深、帶着神秘、帶着悲悽,帶着哀婉、帶着泥土芳香……陶壎奏出的聲音像是大地的吟唱、天籟的絕響,直讓人想要遠離塵囂。那時,壎聲幽咽,周圍流動着紅男綠女,曾一度讓她不知今夕是何夕,彷彿置身於歷史的天空。
如今再次聽到,卻不再是彷彿,而是真真正正置身於另一個時空了。
項婉兒無法像當初聽完壎曲之後,悠然神往的笑,如今她只想哭。她終於知道無論怎樣逃避,無論如何想要與周圍的人保持着距離,不深入別人的生活,都無法改變她來到漢朝的事實。就算她再自欺欺人,看到有人爲了保護自己而失去生命,也無法漠然處之……
那她該何去何從?她又該如何回報那些人啊……
壎聲悠悠,能響徹千古,卻無法讓她混亂迷茫的心得到平靜……
“啪!”
霍去病忽然右手一揮,將那陶壎扔飛了出去,壎劃了一個弧線,落在地上,碎了。
破碎的聲響讓項婉兒回神,她神色黯然地看向罪魁禍首。
霍去病無辜地一笑,說:“抱歉,手一滑,回頭我賠給你一個。”
“不用了。”項婉兒淡然地說,“反正我也不會。”她站起來,看一眼霍去病,又轉向李敢問道:“你們兩個不是到這裡來吹壎聽聲的吧?”
李敢一笑,如實回答,“知道你認識郭解郭大俠,能不能……”
項婉兒聽了一驚,這纔想到郭解動武會泄漏了身份!他們知道了,那張湯知道麼?他們又怎麼想?會不會對郭大哥不利……一連串的問題涌了出來,讓她心慌意亂!
最終只能緊張地問:“你們找他幹什麼?”
李敢真摯地說:“我們早聞郭大俠威名,在長安一見更是仰慕,可惜那時沒有機會好好的結交,這好不容易看到,自然希望能請教一番。”
項婉兒遲疑了一下,後來想到如果郭大哥繼續留在這裡,那麼他們總有照面的一天,阻攔也只是枉做小人而已。既然這樣,那麼……
項婉兒說:“郭大哥被廷尉大人找去就沒有回來了。”
霍去病看到項婉兒神色變化,心中一蕩,目光中不自覺帶出了審視。
項婉兒不知霍去病心中計較,繼續說:“好像是要提審犯人,讓沒有受傷的護衛過去保護了……”
“你怎麼認識郭解的?”霍去病忽然打斷項婉兒。
項婉兒擡頭看一眼霍去病,看到他銳利的目光,陰沉的臉色,不由得也有些懼怕,她想這霍去病雖然年少,卻有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勢,不愧天才將領!
但現在並不是感嘆這些的時候,項婉兒看着霍去病,如實地說出認識郭解的經過,她雖然可以說謊,但心中還是覺得沒有必要,看他們的作爲,也不是嚴苛遵循律令之輩,那麼也不會拿自己的事大做文章。
霍去病聽着項婉兒坦然訴說經過,心中懷疑漸漸褪去,他本就覺得項婉兒不像心機深沉的女子,如此坦蕩蕩的直視,不加思索侃侃而談,更是讓人無法懷疑。
等到聽完,他的臉上又恢復了笑容,“既然如此,那你看到郭解時,可告訴他我們來過了。”
項婉兒點頭答應。
霍去病看着項婉兒,忽然一拉李敢,說:“那我們走了……”說完,向外就走。
項婉兒沒搭話,目送着他們。
就在霍去病到門口時,他又猛地停住腳,倒退幾步,一轉身盯着項婉兒,問道:“別人都說你能預言未來,那你算算我的未來怎樣?”
項婉兒看着他,看到他譏誚、懷疑的神色,忽然淺淺地笑了,她說:“你將來可是和你舅舅一樣的大漢將軍。”
霍去病一怔,繼而涼涼地道:“聽你這樣說,我可一點也不覺得高興啊……”
……
與此同時,張湯正翻閱剛剛書寫而成的供詞,他越看越是心驚膽戰。直到此時他才明白劉建所說還只是淮南王所作所爲的一部分。他可以預測淮南王準備數十年,一旦發作,將比當年“七國之亂”帶來的危害還大……
怎麼辦?張湯有些猶豫,雖然這份供詞讓他可以折返長安,得到賞賜。但是如果不去淮南,只怕引起淮南王更多猜忌而提前發動……那時大漢則亂矣。
思來想去,張湯難以決定,但有一點卻是迫在眉睫,他必須找人將這份供詞,再加上自己的奏疏送到長安報警!
而人選,張湯首先想到的是李敢和趙破奴,這兩個人一個耿直質樸,對皇室忠心耿耿,另一個聰明且小心謹慎……他們是最合適的人選。
當天晚上,李敢、趙破奴揣着一封奏疏、一份供詞沒有和任何人告辭就離開了淮陰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