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未央宮,衛青恭敬有禮地向薛澤、公孫弘、汲黯告別。
薛澤、公孫弘客氣笑着還禮,唯獨汲黯倨傲地站着不拜。
在衛青離開後,公孫弘一看到汲黯那怒視着他的眼,連忙告辭。
最後,只剩下薛澤看着汲黯嘆息,道:“公孫弘外表寬厚,而內藏心機。只看主父偃聰明絕世,尚且被他算計而身亡,你又何苦處處招惹他?”
汲黯哼了一聲,憤憤不平地說道:“這麼一個內心奸詐、表面粉飾智慧的小人,居然憑藉着阿諛奉承做到了御史大夫,真是我等的恥辱。若要與他爲伍,我還不如辭官回家種地舒心。”
“那大將軍呢?”薛澤又道:“大將軍忠義仁厚,現在又得到皇上一再封賞,日益尊貴,你剛纔又爲何對他如此無理?!”
汲黯道:“以大將軍的身份而有長揖不拜的客人,大將軍反而不尊貴嗎?”
“長孺,話不是這麼說。一棵楊樹,橫過來能活,折斷了也能活,然而若要十個人種樹,只一個人拔,則樹將不能活。同樣,你在皇上面前,獻出十個計策,自我栽培,卻不如別人的詆譭。今天你指斥公孫弘,又說軍隊耗費過巨,這不是暗含着指責大將軍麼?你可是一下子得罪了兩個皇上寵信的臣子,如果他們在皇上詆譭你,你就真的危險了。想想商紂王的叔父比干、吳王夫差的謀臣伍子胥吧,他們能知道國君的滅亡,卻看不見自己也會被殺,這都是因爲他們知道國家的興廢,卻不知道君主的喜怒啊。”
汲黯眼一瞪,怒道:“天子設公卿大臣,不是爲了匤正錯誤難道是專作阿諛奉承的嗎?我既在其位,總不能只顧個人安危,見錯不說,使皇帝陷於不義之地吧?”汲黯說完揚長而去,獨留下薛澤一個人。
薛澤搖了搖頭,徑自離開。
這些年,汲黯倨傲、無理、當面職責別人,絲毫不留面子,更不能寬容別人的過錯,就連皇上都不例外。他尤記得天子剛剛要推行“儒術”,召集天下儒家子弟時,汲黯就當面譏刺皇上說:“陛下內多欲而外施仁義,難道還想效仿堯舜麼?”說得皇上當即便了臉色,忍了又忍,最後忍耐不住,還沒有等到退朝,就氣得揚長而去。可即使這樣,這個犟老頭仍然還坐在朝堂上,任性妄爲……
而他肯與自己說話,而無譏刺之意,薛澤覺得很高興,因爲汲黯是出了名的,合己者善待,不合己者連見面都不能忍受的人。
“薛大人。”
薛澤剛走到自己的馬車邊,就有一個站在車旁焦急守望的男子,謙恭的出現在他面前,深深一揖,道:“薛大人,皇上召見您,可是爲了淮南?”
薛澤看了看周圍,看到沒有人注意這裡,才沉着臉說:“上車再說。”
男子知道自己太過焦急,趕緊答應,等到薛澤上車,男子立刻坐在御者的位置,揮鞭趕馬而行。
行了一會兒,馬車慢了下來,薛澤看到四周無人,才低聲說:“我雖知道淮南王仁德,一心修道,更對淮南王的才學非常敬佩。那些無信無義的盜匪說辭肯定是誣衊。但皇上……”薛澤停了一下,字斟句酌地說,“似有疑慮。”
“還請薛大人爲我家主公辯白。”男子誠摯的懇求。
“左先生不用擔心。”薛澤笑道,“汲黯大人尚且暗中爲淮南說話,皇上不會有什麼動作了。”
雖然汲黯並沒有說明他信或者不信淮南王,但是不贊成繼續追究可是千真萬確。所以,薛澤能說出這種話來……
“是麼?”趕車的男子——左吳臉上露出喜色。而他的心裡卻對這位薛澤丞相頗爲輕視,他暗道:這薛澤明明是三公之首,卻偏偏要看一個主爵都尉的行事,真是無能到了極點。
霍去病在大道上奔馳着,秋風疾掠而過,卻難以吹散他心中的激昂、興奮……筆直的楊樹一一退去,寬廣的天地撲面而來,讓人彷彿置身於荒涼的塞外之地。忽然之間,那路旁的楊樹就變成了匈奴的鐵騎,揮舞着長刀,襲擊而來。
“殺啊!”
霍去病拔出腰間佩劍,向變成胡虜的大樹劈砍而去。此時,他想象着自己變成了大漢最勇敢的士兵,正身先士卒,斬殺敵首,所向披靡……
樹木的枝葉在風中搖動,發出“刷刷”的低吟。這在霍去病的耳朵中則變成了敵人的□□……
霍去病催馬更急,長嘯聲起,完全的樂在其中,直奔壽春的城門。
越接近壽春,行人越多,推車的、挑擔的,將一條路佔了大半。
而處於興奮中的霍去病騎馬速度絲毫不減,口中吆喝着:“讓開!”
可還沒有等行人反應過來,他已經撥轉馬頭,從人羣的縫隙中掠過。只留下一串飛揚的笑聲。
到了壽春城門,守城兵卒妄圖攔住這疾飛的人馬,對着那急速接近的人大叫:“停下!再不停住就開弓放箭了!”
而回答他們的是霍去病的鞭子與怒斥,“敢!那個不要命敢攔下長安使君?!”
那些兵卒聽了,就只一愣,霍去病已經飛馬進入了壽春城。
淮南國都壽春,向來繁華,百姓安居樂業。淮南王又愛民如子,壽春的街道上從沒有人如此不管不顧,策馬如飛。
所以,橫衝直撞的霍去病出現在這裡時,很多居民都反應不及,直到馬到近前,才慌慌張張躲避,一時之間,哭喊叫罵之聲不絕於耳……
“停!”
就在霍去病意興橫飛之際,忽然有人站出來,攔在少年馬前。
“籲!”霍去病猛地拉馬叫停,那馬本來跑得正急,忽然被停住,嘶叫一聲,前蹄揚起,人立起來。馬上少年一把抱住馬脖子,穩住身體,這纔沒有掉下馬來。但這一變故讓他心中火氣,不禁怒喝:“什麼人膽敢攔路?”
“下馬!”馬前瘦小精悍的男子不理會霍去病的責問,沉聲喝道。
霍去病本來滿心氣憤,可以看到這人卻順從地跳下馬,恭敬地站立着,說道:“郭大哥,你怎麼在這裡?”
本來以郭解的年歲、經歷,還有與衛青的交情,他完全可以說是霍去病的長輩。可是霍去病聽到項婉兒管郭解叫大哥,他便也如此稱呼。而霍去病的充滿傲氣卻不失灑脫、不服輸的個性也頗與他投緣,所以郭解就沒有糾正這個稱呼,甚至來淮南的路上,還教導了霍去病功夫。當然,他高超的武藝也得到了霍去病的認同與尊重。
這次數天不見,霍去病看到他自然一臉高興。可郭解神情之間卻頗爲冷淡,他看着霍去病身後的那匹馬,沉聲問道:“你有什麼急事?”
霍去病搖了搖頭,雖然他心中急切想要找到木匠給他做馬鞍、馬蹬,可這怎麼也不算是着急的事情。
“既然沒有急事,那你爲什麼要在城內跑馬?”郭解沉着臉問。
霍去病伸手愛惜地撫摸着馬鬃,有些得意,“這匹馬是千里神駒,如此速度,怎麼算是跑。它要真是跑起來,那才叫風馳電掣!”
這匹馬本來是皇上養在上林苑中最喜歡的馬匹。幾年前他第一次跟着皇上狩獵,就獵到一隻老虎。皇上看到了,高興異常,就說:你想要什麼賞賜,朕都給你。當時他可是想也沒想,就要了這匹馬。而皇上一聽這個要求之後,臉色立刻變得猶豫、心疼、後悔。
霍去病害怕皇上不給就倔強地站着,說:我聽說以前有個叫季布的大臣一諾千金,您身爲皇上,更應該信守承諾。說完他直盯着天子,一副不給就沒完沒了的樣子,逼得天子不得不捨棄愛馬。
也自從得到了這匹馬,霍去病在各種跑馬比賽中,就從來沒有輸過。
“是嗎?”郭解走到馬前,仔細地審視。看完了,他喃喃地說道:“確實是一匹好馬,我看過的馬也算不少,但是沒有一匹能勝過它。”
霍去病喜形於色,爲着自己的愛馬的到見多識廣的豪俠稱讚。
可就在這時,郭解的手忽然一動,快如閃電地抽出霍去病腰間佩劍,高高舉起……
“幹……”霍去病驚呼,慌張地看着郭解,可還沒等他的話問出來。郭解手中的劍就已經劈下。只聽“噗”的一聲鈍響,馬頭跌落,“砰”的一聲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什麼……”霍去病無力地訥訥說完,被馬的一腔熱血噴灑一身。然後,無頭的千里良駒,轟然倒下……看着愛馬在自己面前身首異處,卻無力迴天,霍去病心中大慟。
時間在這一瞬間凝固,霍去病動也不能動,只是不斷地深深呼吸;而周圍經過的百姓們也隨這一變故,嚇得噤聲不語。
良久,霍去病才反應過來,他紅着眼,擺出了一副拼命的架勢,怒道:“你是什麼東西?!憑什麼殺我的馬?!”
“住口!”
郭解一聲斥喝,如同平地響了一道雷。怎麼說他和這小子也有師徒之份,如今這樣霍去病這樣無理,讓他不禁惱怒起來。郭解瘦小精悍的身軀驀然散發出的強大、凌厲的氣勢,將霍去病滿身的殺氣壓了回去“我教你不是爲了讓你喊打喊殺,逞兇鬥狠!如今你在街上馳馬,已經觸犯了淮南律令,若你再如此不知輕重,我不但斬了這匹馬,還要殺了你!”說着,他手一擡,滿是鮮血的寶劍就搭在了霍去病的頸項邊。
霍去病沒有躲,只是固執、兇狠地瞪視着面前的人。倔強地認爲自己沒有錯,錯的是郭解,他無緣無故殺了自己的寶馬,又依仗武力想要使他屈服。如此欺人,縱使不敵他也要豁出性命一拼!
就在這時,人羣中忽然擠出來一個人,那人高不及七尺,短小而又矮胖,一張圓臉上留着短鬚,看起來有些滑稽。此人不顧眼前劍拔弩張的情勢,忽然搶上前,撲到馬的屍體上,痛哭。
他的聲音如此尖利,如此悲傷,又如此悽愴,使得怒火中燒的兩人也不禁詫然停手,莫名其妙地看着那個人……
“馬啊!馬啊!千里馬啊!”那人邊哭邊大聲地喊着,“我走遍華夏,相馬無數,好不容易看到一匹千里馬,如今你卻在集市上身首異處,可憐啊,你何罪之有,落得如此下場?”
霍去病看到有人如喪考妣地痛哭,比之他這個馬的主人還要傷心,滿心的怒氣忽然之間衰竭。
那人哭着哭着,猛然站直身體,對手握寶劍的郭解,斥道:“如此寶馬,以華夏之大,求之難得,奔馳於長安街市,胥吏尚且不問。他們都知道這神駒乃是出自天子廄下,神勇善跑,日後定然載着主人,讓主人名聞天下,如此良馬你如何敢舉手就殺?!”
說完又哭,“馬啊,千里馬啊,以你神俊,當建立不是功勳,死時應衣文繡、置於華屋之下,用的是大夫之禮厚葬啊……可如何還未讓主人建立功勳就先橫死,失去你,你的主人該如何又功於天下啊……”
霍去病越聽心裡越不是滋味,到最後再也忍不住,揪起那人衣襟,喝道:“馬就是馬!畜生而已!如何能建立功勳!”按照這種說法,以後他騎馬征戰,難道還是馬匹的功勞不成?!
那人並不懼怕,抹了抹眼淚,不卑不亢地說道:“公子啊!你爲馬殺人,自然認爲馬匹價值比人命更大,人既然可以成爲公卿,馬又如何不能?!”
郭解此時擦拭乾淨那把佩劍,隨手一推,插進霍去病腰間的劍鞘內,冷冷說道:“你失去了一匹馬,就如此痛惜,那若你策馬奔馳,傷害了人命,別人又該如何悲痛。你爲了馬匹而要傷害別人,卻又爲何不能將還沒有得到的功勞讓給一匹馬?!”
霍去病一時說不出話來。
郭解看了看還被霍去病拎着的男人,命令,“還不將人放下來!”
霍去病理屈,將人放下。
那人一落地,就立刻躬身,極爲謙卑地施禮,“小人田信多謝郭大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