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晃晃的陽光在進入肥陵山之後,只停在了樹梢,讓山間的路顯得更加幽深陰涼。在一個山口有兩個牽着馬的男人站在幽暗陰涼中,談笑有聲。若不是談笑之時,那個黝黑的、滿臉深深淺淺皺紋的年長男人總是若有若無地看着山口外面,那麼就更顯得融洽和諧了。
“卜君,若你實在焦急,不如先行一步,等他來了,我自然爲你解釋,相信誰也不會計較這些。”一身白衣的男子在對方又一次焦急探看的時候,如此說着。
“不,不用。”卜式看着眼前風神毓秀的男子,憨厚地笑了笑,“我等。”
“他們也應快要到了。”伍被轉頭也看着山口,過了片刻,山口處兩匹馬絕塵而來,他凝神細看之後,歡欣說道,“他們來了。”
卜式看着越奔越近的馬匹,又裂開了嘴,高興地笑了。
可被霍去病強硬催馬疾行的項婉兒一點也笑不出,反倒是飛奔時,迎面撲來的強風讓她忍不住流淚,而她不但不能擦這些眼淚,反倒還要聽從身旁霍去病不住的大聲指點,以防自己哪裡不對,掉下馬來。
“放鬆,不要把繮繩拉得太緊!繮繩拉緊了,會使馬擡前腿,把你從馬上掀下來。”
你第一次騎馬就跑能放鬆纔怪!項婉兒心中如此念着,可手上還是不由得放鬆繮繩,她可一點也不想從馬上被掀下來。
“好!就這樣。”霍去病滿意地說道。說完,他發現卜式、伍被他們就在百米開外的地方等候,又對着項婉兒叫道,“慢慢地收緊繮繩。”
收緊繮繩!項婉兒聽到這句話,立刻照做,可由於太緊張,手上力道沒有拿捏得準,竟然猛勒了一下馬繮繩。馬一聲嘶鳴,前蹄高擡,人立而起。項婉兒驚叫,立刻伸手去抱馬脖子,想找能受力的地方,可使已經遲了……
“笨蛋!白癡!”霍去病氣得大罵,但氣歸氣,人已經從馬上飛身而起,撲向墜落的少女。電光火石之間截住項婉兒下落之勢,順着力道一推,就地一滾,脫離了喪身馬蹄之下的結局。
卜式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目瞪口呆,可他還是在項婉兒落馬的時候,眼角餘光瞟到伍被如被強弩射出去的箭一樣,飛身而出。只是霍去病離着項婉兒更近、反應也不慢,才搶在前面救下了人……
時光的流動在這一刻似乎被所有人忽略。只有天上的浮雲,透過樹枝的縫隙,悄悄流動。
一陣秋風吹過,樹枝隨風輕搖,搖掉了枝頭枯黃的秋葉,落在靜止的人身上……
項婉兒張大着眼睛躺在地上,琥珀色的眼睛裡映着鋪上黃葉的大地,還有陽光透過枝葉縫隙的光束裡,塵埃在輕舞飛揚。
而項婉兒大腦卻接收不到這些信息,她彷彿又一次站到了孽鏡臺上,過往種種又一一在鏡子裡閃現,不過這一次的經歷中,好像多了另外一個美貌的少女,與其他許許多多穿着漢代衣衫的人物……
“怎也樣了?還好麼?”
遠遠的,有聲音飄過來,好像隔着千山萬水,縹縹緲緲,並不真切。
“不會是傻了吧。”另一個聲音有些猶疑地說着,說完,又頓了一下,懊惱的補充:“啊,錯了,她本來就是傻的。”
項婉兒覺得耳邊那人這樣完。接着,他又將手指放到了自己的鼻子底下,似乎是要探看她的鼻息。熟悉的感覺讓項婉兒猛地張開嘴,一口狠狠咬在了毫無防備的那隻手上。
“哎呦!”
霍去病慘叫一聲,反射性地縮回手。目光卻正對上轉過頭的項婉兒那澄明清澈如同琥珀似的眼睛。
“鬆開!住嘴!”霍去病疼得齜牙咧嘴,一邊吸着冷氣,一邊大聲叱呵,卻沒有采取什麼暴力動作阻止項婉兒。
項婉兒直到感覺自己嘴裡有了鹹腥的味道,才鬆開緊咬的牙關。而她瞪着低頭檢查自己傷口的少年的目光依然是氣憤的、惱怒的。
霍去病舉起鮮血淋漓的手指,怒道:“喂!你就這樣對待救命恩人嗎?!”
“若不是你將我硬推到馬上,還趁我不注意的打馬,讓馬飛奔,我至於讓你救嗎?”項婉兒火大的反駁。她所有好脾氣今天都被霍去病給磨光了。她長這麼大都沒有遇到過霍去病這樣的人,任性、自以爲是、不顧別人的想法與能力……虧她以前還用崇敬的目光看他,如今看來霍去病不過是一個自私自利,不顧別人性命的殺人兇手罷了。
“那是你笨!”霍去病放下手,不甘示弱地輕蔑看着項婉兒,“我第一次獨自騎馬才七歲,也比你現在笨拙的樣子強。”
“是嗎?我可沒看到。”項婉兒冷笑一聲,尖銳的反駁,“誰知道那是不是你自吹自擂?”
“不信,你儘可以去找人打聽。”
“沒興趣……”
聽着項婉兒伶牙俐齒、脣槍舌劍的與霍去病鬥嘴;看着她兇悍的、與平常完全判若兩人的樣子,伍被有些瞠目結舌。等到最後霍去病被項婉兒尖銳的言語刺激青筋暴起、說不出話來,卻還要強忍着握住拳不出手打人時,他終於忍耐不住大笑起來,暗道:這個項婉兒還真是讓人出乎意料,讓人大吃一驚啊!
伍被笑聲一起,項婉兒這才發現還有人在旁邊。他們一個淮南王府裡僕役打扮、樣子頗爲忠厚;另一個則是伍被。
一看到伍被,項婉兒立刻意識到自己此時的潑婦模樣,不禁臉上一紅,住口不語。不過,原本壓抑在心中的鬱悶卻隨着這一場勝利的爭吵而消散不少。
而霍去病則是因爲伍被的笑容而有些惱羞成怒。
伍被一看少年羞怒的臉色,趕緊咳嗽了一聲,掩飾臉上的笑容。並對着霍去病說道:“好了,時間已經耽誤不少。只怕那邊的人業已發覺人不對,而往回趕。卜君若再不離開,到時只怕想走也難。”
霍去病傲然地哼了一聲,咕噥着“不和你計較、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之類的話,站起身,拉過自己的馬,走向一身僕役打扮的卜式。然後兩人相攜上馬,向着壽春城方向而去。
伍被笑着目送兩人離開,才起身拉住返回來的、剛剛摔下項婉兒的那匹馬。他牽着馬走到依然坐在地上的項婉兒身邊,笑道:“好了,放鬆一下。他也是心中着急,並非有意爲難於你啊。”
“我看不一定,”項婉兒站起身,噘着嘴咕咕噥噥着,“他既然着急,那就不要拉我出來啊。”而且現在又將自己丟在這裡,自己又跑了,他不是好玩兒、爲了看自己出醜,又是爲了什麼?
“帶你出來是我的主意。”
伍被的話讓項婉兒心臟一陣緊縮,她停止拍打身上的塵土,訝異地望着這個男人。
“自從到了淮南,你天天在宮裡,想來也是無聊,我這才提議趁這個機會讓他帶你出來看看這山中景緻。”說着,伍被將馬的繮繩遞了過去。
項婉兒向後退了一步,壓下對馬匹的懼怕,同時還強忍着內心深處不自覺泛起的喜悅,不自然地說道:“不,不用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要說不用騎馬,還是說不用伍被如此爲自己着想。
“不要害怕,”伍被拍了拍這匹溫馴的馬的脖子,用極爲安撫人心的溫和語氣說道:“馬是有靈性的動物。它們是分辨得出善和惡的。所以你要親近它,撫摸它;讓它認識你,喜歡你,然後它就聽憑你的安排了。來,把剛纔和人拼命的強悍與勇氣拿出來,試試看。”
聽到這最後一句話,項婉兒的臉更紅了。上一次如此和人爭吵,和人打架,她都忘記是什麼時候了。
不過上學之前,她確實是附近的孩子王,曾經拿着柴禾驅趕欺負妹妹和小夥伴們的壞小子們,將那些小子打得以後看到自己躲着跑……
然而,上學之後,她就忘記了自己曾經有的這種強悍、野蠻。越長大,越沉浸於書中,她就越覺得和人計較、爭吵、甚至打架不好……誰想道今天竟然讓霍去病給逼出了她極力掩藏、自己都幾乎忘記的本性呢?
項婉兒覺得自己心頭的火又燒了起來。幸好伍被溫和、清泠如泉水的聲音適時傳來,撲滅了她心中的火苗。
“不過,在接近馬的時候,注意要從正面迎上去,不然若馬對你不友好,冷不防撂蹶子,踢你一腳的話,後果不堪設想。”伍被看出項婉兒不願意提起她剛纔兇悍地和霍去病爭吵那一幕,便轉移話題,繼續說着關於騎馬的事情,“再有就是剛騎馬時,千萬不要一開始就想要飛奔,最好循序漸進……”
“我從沒有想要讓馬跑起來,我甚至沒有想過學騎馬。”這一點項婉兒覺得自己非常肯定,她從始至終都沒有想要騎馬,更別說讓馬跑起來。畢竟以前看的書中有騎馬被摔斷脖子的人,而且還不少。這次這麼危險的行動,可以說大部分是被騙被強迫的結果。
“我知道,不過……”伍被微笑地看着項婉兒,“你確實還是學會騎馬的好。”
“爲什麼?”項婉兒詫異。
伍被轉過頭,不再看項婉兒如玉一般無暇的臉頰,轉而注視起伏的山巒,同時脣邊掛上了淺淺的、略顯無奈的微笑。他說道:“人總是要多學些東西纔好,誰知道什麼時候用得上呢。”
“也是,藝多不壓身,自古亦然。”項婉兒覺得很有道理,便按照剛纔伍被說的、小心翼翼的接近那匹馬,撫摸着馬脖子上的鬃毛。
看着少女害怕卻還強迫自己的神情,伍被溫和的目光忽然變得幽深起來,他認識這個少女雖然才短短几天,但是由項婉兒所帶的驚奇充斥着每一天。
首先項婉兒看起來像是一個沒有什麼心計的天真女孩,然而她卻又無所不知,有時不經意說出的話,讓人覺得切中核心、奧妙無窮……
再有,面前的這個文靜不多話的女孩子明明有着匪夷所思的才華和深不見底的潛能與接受力,但是她卻處處表現得畏縮而缺乏信心。
這樣的項婉兒就如同抱着誰也搶不走的金碗在四處謙卑的乞討,她不知道那金碗的價值,可偏偏她乞討的對象都在嫉妒她、覬覦着金碗,想方設法要從她手中得到,哪怕是一塊金碗的碎片也好……
不過,說來好笑,每當項婉兒表現出異於常人的才華與見識,讓人感覺自己看到黃金在閃閃發光時,她又很快將金碗收了回去。那時如果誰再表現得追根究底,好奇不已,那麼她就會一語不發,然後又緊張、又無辜地看着你……偏偏她身份特殊,動又動不得,最後只能是覬覦的人沒了所有的脾氣,再次等待那金光閃閃的寶物自己跑出來……
“那我試試看。”
猶豫了一會兒,項婉兒終於下定決心。這份決心來自於馬匹乖乖地站着讓她撫摸的溫馴,與剛纔摔下來有人保護、落在地上也不是很疼的狀況。另外就是剛剛捱過摔的項婉兒摸着馬的時候發覺策馬飛馳過程中並不全然是害怕,還有一種挑戰極限的興奮、新奇與刺激,正是這些感覺讓她躍躍欲試。
“好。”伍被微笑着答應。雖然是自己慫恿,但他還是有些訝異項婉兒的轉變之快。因爲如果是普通人被狠狠摔下馬來,那麼敬而遠之的躲避應該不會只有這麼一會兒工夫吧……也許在危急的時候,名叫項婉兒的寶藏纔會出人意料的更容易跑出財寶來吧?
真想見識這個寶藏的全部呢?伍被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發現了財寶的掘寶人,種種不着痕跡的危險措施都在他腦海裡閃現出來,想到這些危險加在項婉兒身上所產生的結果,他不由得喃喃自語:“好誘人啊……”
“什麼?”項婉兒沒有聽清,她一腳蹬着在木製的馬鐙,一邊回過身來問。
“沒什麼,”伍被的臉上掛上了完美的笑容,“沒什麼,你要小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