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壽春城如同沉睡一般,只有淮南王府依然燈火通明,車喧馬鬧,如此盛景似乎也預示着淮南不平凡、熱鬧的一年到來……
而區區六百石的小吏,居然位列郡國之上,有司官員接送,淮南王還要將其奉爲上賓,設宴洗塵以示友好尊重……這讓自詡身份尊貴的劉安眼中燃起兩團幽幽的火苗。他略顯陰翳的眸子緊盯着那精明外露反倒顯出尖刻的刺史,看着這位刺史大人因飲酒而變得赤紅的臉龐,心中便有說不出的厭煩,同時心中對頒佈刺史制度的劉徹更爲惱恨!
忍耐良久,淮南王忽然看到伍被悄無聲息地從殿外而來,躲在角落直打眼色。他心知有異,趕忙起身告罪更衣,然後匆匆走至殿外。
劉安不動聲色地看着伍被跟過來,但當他看到伍被身後跟着的那個人時,臉上忽然露出一絲喜色。讓淮南王露出喜色的人正是被派去長安的左吳。
“大王,”左吳搶上前,躬身下拜,“臣左吳叩見大王!”
“左先生一路辛苦。”劉安呵呵一笑,扶起左吳,然後攜着這位位左先生,直奔一旁偏殿,倒把伍被晾在後面。
其實,伍被纔是劉安第一得力的心腹。
但近些日子,淮南王和以淮南國相爲首的二千石以上官吏相互彈劾,已然勢如水火,其結果導致出自淮南王手中的命令,難以往下傳達,這讓劉安心中窩着很大的火氣;
再有府外面圍了一羣虎視眈眈的人等着逮捕太子,逼得劉遷不能出府。劉遷自幼尊貴,哪裡受過這些!他不能出府,便來淮南王耳邊吹風,再加上還有一衆憤懣的門客慫恿,劉安本已忍耐不住,直想召回劉陵,發兵起事。不再受那些鑽營小吏的臉色!
可誰知伍被偏偏說時機未到,死死彈壓,一徑請求淮南王忍耐,再行觀望。如此忍來忍去,忍得淮南王心中十分不痛快。
有心不聽伍被所言,可伍被將當前形勢分析的透透徹徹,說話更是有理有據,滴水不漏。若他一意孤行,聽不進去勸諫,那可非是賢德的大王了……
如此,淮南王也只有在這種時候表現一下自己的惱怒了。
伍被亦是明白此中關節,所以便悄無聲息的垂首跟在後面,對左吳所言並不置一詞,不過聽得倒是仔細。他明白對於淮南來說,左吳現今所說應該是來自於長安的最新消息!
伍被耳中聽着,腦子也在飛速轉動。
聽到長安人事變遷,自然在意料之中;
但聞說雷被進京上書,卻被劉陵壓回去,伍被不禁微微悵然;
而聽到庭議“以粟贖罪、賣官鬻爵”之事,他亦不以爲奇,這件事自景帝就開了口子,如今重提,不過是想擴大範圍,雖說可以混亂官制,但也不是一天半天就能見效的,且此途一開,擴大了爲官的途徑,給那些有心致士、學有專精卻地位低微闢了一條路。左吳自以爲得計,卻不想如此竟解了承明殿上那位的燃眉之急……
伍被不禁淡然一笑,左吳在這方面倒是顯得有些幼稚,他竟和多數士大夫一樣,只看到商賈重利,自以爲他們不知禮義,卻不知這些行商坐賈,也多有有識之士!
等伍被聽到衛青等一干朝廷武將竟然都北上邊塞,不禁腳下一頓,接着又聽說天子賜書信、權杖于衡山王劉賜,准許他不來朝見,同時詔令漢中尉殷宏赴淮南國詢問查證雷被一事案情……他更是皺緊了眉頭。
“怎麼了?”淮南王立時注意到伍被的異樣,也停住腳,轉回身問道。
伍被躬身一禮,笑道:“恭喜大王,大王可以安心從容準備,無須倉促行事了。”
“你是說……”淮南王一怔。
左吳瞭然一笑,解釋道:“沒錯,若是劉徹要對付淮南,調大軍直撲淮南就可以了。何必還弄個漢中尉來?”
淮南王醒悟,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笑到一半兒,劉安忽然露出疑惑之色,“劉徹對諸侯國虎視眈眈已久,如今有了機會兒,爲何又偃旗息鼓?”難道是……
左吳很快回答了這個問題,“臣聽聞匈奴正在長城以北集結,蠢蠢欲動,有大舉進攻之勢。”
淮南王默然。可伍被還是從淮南王的目光中看到了掩不住的喜悅與勃勃雄心。多年苦心經營,成敗就在眼前,劉安竟然開始忐忑,而微微發抖。
這些麼些年,他苦心經營,默默等待,可是等待的結果竟是看到如今諸侯國已然不比景帝時強盛,而《推恩令》使王侯子弟人人皆侯,那些目光短淺的諸侯,紛紛上書請求恩賜這種榮耀,使藩國始分。土地分封,郡國雖在子弟手中,沒有短少,可擁有爵位、封地的兄弟又豈能同心……如此劉徹便在不知不覺中,削弱藩國實力,日後只要尋個理由,將那些侯爵削了,土地收回,他們又能如何?這《推恩令》比起晁錯削藩之舉,可是狠毒許多……
這一次,劉徹大軍向北,國內空虛;而偏偏在此時,他又實行禍國之策,這是老天都在幫自己。而與劉賜和好,更爲這場賭局加了必勝的籌碼……
“大王,”伍被冷靜地打斷淮南王沉思,一臉謹慎地道:“還請大王行事務必謹慎,千萬不能失卻冷靜之心。”
淮南王擡起眼皮,皺起眉,神情頗有不耐。
伍被不懼,鄭重而又堅決地說道:“大王起事,雖勢在必行;此時時機倒也不差,可此戰艱辛,非同尋常,若大王一旦發兵,就好比開弓放出去的箭,決無回頭之路!縱使其他人都認爲可行、督促大王,大王也需三思而行,萬萬不可自恃必贏。”
說到這裡,伍被頓一下,然後神情一轉,字斟句酌、緩慢說道:“只因此事若贏,奪得天下,跟從大王身邊的人自是開國功勳;可若輸了……若輸了,被腰斬棄市的人是大王,而其他人則只需換個門檻,照樣能有吃有喝!”
左吳臉色丕變,“難道你說我等是隻能陪大王同享福,而不能共赴難的小人?!”
“縱你不是,縱還有重義輕生死的豪傑,但這三千門客都如此一心麼?” 伍被嘿嘿一笑,“非是我以小人之心多君子之腹,只是禮崩樂壞,人心不古。大王莫忘主父偃得勢時,也是賓客以千數,及其被誅,卻無一人肯收葬他!”
看到淮南王眉頭越蹙越緊,左吳嘿然不語,伍被悵然一嘆後,目光銳利起來,“另外,長安對淮南忌諱並非一日,現今更有雷被上書,如此正讓劉徹有藉口對大王動手,可他卻毫不在乎地讓大將軍揮師北上,如此行動,大王豈可不妨?”
“你是說……”淮南王驀地想起什麼,遲疑開口,“南越?”
伍被沉重地點點頭,“今年南越多水患,糧食歉收,而南越王趙昧卻又病重昏聵,無力約束臣屬,導致南越部族自入冬以來屢次對九江郡南界騷擾。”
左吳想起了什麼,表情也跟着沉重起來,“南越甘爲大漢藩屬,自將太子嬰齊質於長安,而臣歸之日,曾聽聞嬰齊因父病重請歸,天子已然應允。”
一時之間,三人默然以對,只聞西北風呼嘯着吹過樹梢。
窗外,北風呼嘯,屋內炭火卻將屋子烤得暖融融的。
卻將一間精緻的靜室翻得亂七八糟,連席子下都不放過之後,項婉兒不得不頹然放棄,跌坐在厚厚的墊子上,然後招呼依然忙碌的小人兒,“小孟,算了,別找了,沒了就沒了罷,我再畫就是了。”
小孟從一堆簡牘中擡頭,細緻的小臉繃得緊緊的,“可主人不是說這件東西不能外流的麼?”
項婉兒無奈一笑,說是這樣說,可真的找不到了,又能怎樣呢?還不是怪自己沒有細心收好,明明是不想讓人看見的。又想起上個月霍去病忽然闖進來,看到自己正在畫的圖時,一臉驚訝的樣子,還有他不懂那些拼音,軟硬兼施地逼問,項婉兒表情更加無可奈何,也許正是因爲這樣,自己才放鬆了精神,以爲霍去病看不懂,其他人便也不會在意,所以就沒有最初開始畫時的小心翼翼,這才丟了圖吧……
項婉兒咬了咬嘴脣,又將其他的地圖檢視一遍,看沒有缺失,纔將衣服壓在上面,然後用包裹裹好。這些地圖都是她聽聞那些遊方的術士,還有經常來送大蒜、行走四方的商賈說一些名留史冊、卻無法考證的地名時,一時技癢,忍不住畫出來的。
要知道讀歷史,往往要左手書、右手圖。而那些無法考證的地名,卻像一根卡在喉嚨的魚刺,讓人覺得難受。既然有機會拔除這根刺,項婉兒豈能放過。幸好她不但讀書讀得熟,各種地圖,也沒少記。更是曾到地理系同鄉的班上去聽過幾堂關於地圖繪製與測量的課,那時,她可是沒少拿描繪書上的地圖當作娛樂,也因此,繪製一張西漢輪廓圖,對於他來說沒有什麼困難,而在圖上標註名稱,或者慢慢將圖細化,更是得心應手,充滿了樂趣。如今項婉兒繪製的圖,不但有大漢疆域,甚至長城以北,也有所涉獵……
“咱們出去之前,那圖明明擺在那條案子上的,可回來就沒了。”小孟氣乎乎地咕噥,懷疑已經指向了那三個不良的少年。
“若要拿,霍去病早就明目張膽地拿去了,又何必偷偷摸摸?”項婉兒將包裹藏好,腦子裡跳過一個念頭:若真是有人偷,倒有可能是那綠衣她們帶走的……
“砰……啪噠!”
石塊砸上窗戶,然後又滾落在地的聲響,令項婉兒一驚。接着,又聽到“砰……啪噠”一聲。
“誰?”項婉兒平靜一下急跳的心,問道。
可回答的依然是砸窗,然後石塊落地的聲音。
這夜靜更深,又是有重重把守的館驛,誰敢如此胡鬧?項婉兒不用多想,便已經猜出是誰了。她趕忙拉開門閂,走到院落裡。
平靜的院落裡,冷月清輝流瀉。而□□枯枝丫篩落下來的月影,則隨風不住在地上搖動。地上卻無一人。
“上面!”帶着自得與笑意的聲音傳來,讓項婉兒忍不住回身,擡頭。只見霍去病站在房檐,迎風而立,如水的月光照着年輕的臉龐,說不出的神采飛揚!
看到項婉兒,霍去病臉上立刻綻出絢爛的笑容。
“你幹什麼?”項婉兒皺起眉,深更半夜跑到別人房頂上,這是要做什麼?
“上來吧,上來就告訴你。”霍去病一臉笑容地誘哄着。
“不,你要說什麼,還是下來說吧。”項婉兒的心一跳,隱隱有些躍躍欲試,可最終出口的還是拒絕。別以爲項婉兒拒絕就是沒上過房,小時候,只要家裡大門緊鎖,那她可是直接從牆頭上出入的。可如此時節,如此地點,還有一個明顯有些醉意的人,卻不是幹上房揭瓦這些勾當的時機啊。
霍去病哧地一聲笑,突然從房上躍下來。他一把抓住轉身欲走的項婉兒,用力攬住她的腰,然後不顧少女的推拒,徑自帶着人又一次上了屋頂。
“主人!”小孟在下面仰頭大叫。
已經上房的項婉兒如今退無可退,只能對者小孟說道:“你先進屋去,我一會兒就回去。”然後,她的臉一扳,喝斥:“你這又是發的什麼瘋?在鬧什麼?”
霍去病笑着坐下來,仰躺在屋脊上,並不說話,可臉上還是帶着難以掩飾的笑意。
項婉兒瞪了如此閒散適意的霍去病一會兒,無奈地跟着坐了下來,“你那些朋友來了,你自可以高興的和他們去鬧,何必這麼晚了還來攪我?”
霍去病猛然坐起來,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項婉兒,直盯得項婉兒不自然地避了開去,他才興致高昂地抓住項婉兒肩膀,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地道:“我要去定襄了,我要隨軍去打匈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