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東獅吼

將軍在上,我在下

踏雪是匹日行千里的寶馬,自幼隨葉昭出征,經過大風大浪,感情深厚。如今它正傲慢地朝夏玉瑾打了兩個響鼻,揚了揚蹄子,然後討好賣乖地在葉昭手心蹭蹭,一副主僕情深的模樣。

葉昭摸摸順滑的馬鬃,往它口裡塞了一小塊糖飴,然後一起站在原地看夏玉瑾變臉,看他一會咬牙切齒,一會煩惱苦悶,一會仇大苦深,一會哀怨綿綿,一會萬念俱灰……那張漂亮的臉上長長睫毛低垂,藏着的漂亮眼珠骨溜溜地轉,時不時飛快地看一眼自己,似乎在打什麼壞主意,感覺很有趣。就好像在漠北的諾安塔山,那頭被她圍堵到絕路,設法突圍的紫貂;又好像呼爾浩草原上,桀驁不馴的野馬。

不管是捕獵還是馴獸,都能帶來戰慄的快感,讓人心癢難耐。

可惜眼前這傢伙不是紫貂,也不是馬,而是她丈夫,所以什麼手段也不能使。

葉昭又看了一會,惋惜道:“走吧。”

夏玉瑾搖着頭,死活不願意。

葉昭問:“爲什麼不走?”

夏玉瑾搖着頭,憋了許久才吐出兩個字:“丟臉。”

葉昭逼問不出其他,只好自己猜。

以前在軍中,生活簡單,除了拼命外無二事。她身邊都是五大三粗的漢子,渾身帶着汗味和酒氣,聊起天來三句話不忘問候對方老孃,無論是心思還是行動都很容易捉摸:興奮的時候是在想女人,哀傷的時候是想家人,憤怒的時候是想敵人,苦悶的時候多半是軍餉花光了。

朝廷派來監軍的文官倒是心思深沉些,也會玩些手段花招,但無非是爲了錢、權和功勞,她對症下藥,投其所好,也不難應付。

她從小做男人,和男人廝混,所以自認對男人心理很瞭解。

面前擺着的雪天、駿馬、體弱、難言之隱,四個條件加起來,答案定是:踏雪太高了,夏玉瑾的身手太鈍了,爬不上去!

葉昭輕輕嘆了口氣。

她還是別把殘酷的真相揭破讓對方丟臉了。

夏玉瑾見葉昭搖搖頭,然後走過來,伸出雙手,抓住自己肩膀。他立刻騰空而起,天旋地轉的失力感隨之而來,再睜開眼時,已穩穩當當地坐在馬上。那馬還拋給他一個疑是鄙視的眼神,未待他開口反擊,葉昭已拍了拍馬屁股,踏雪四蹄騰空,如離弦之箭,踏着白茫茫的雪,轉過巷道,熟練地往鎮國公府而去。

“錯了!”葉昭喝道。

踏雪淡定地轉了個彎,往安王府跑去。

雪天,路上罕有行人。夏玉瑾抱着馬脖子,只覺得寒風如刀,灌入領口,割着面頰,說不出的難受。他擡頭,見半空中黑影掠過,是葉昭展開輕功,躍上屋檐,用雲靴點地,身形拔空,她黑色斗篷在風中展開,彷彿優雅的仙鶴般在空中飛翔着,不緊不慢地跟隨快馬步伐,猶有餘力。

恍惚中,快馬停下腳步,仙鶴落地。

夏玉瑾如夢初醒,他驚愕地看着自家硃紅色大門,推開葉昭伸過來的手,連忙從馬背滾下,縮縮冰冷的脖子,硬着頭皮道:“哪……哪有人用輕功在城裡到處跑的?!太……太不像話了!”

葉昭抖抖身上的雪花,再次重複:“反正我厲害得變態。”

夏玉瑾聽得眼皮跳了跳,趕緊偷偷看了眼她是否在生氣。

葉昭的臉色卻無多大變化,只吩咐小廝們將踏雪帶去馬棚好生照料,然後朝大門伸了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夏玉瑾的雙腿有些沉,遲遲沒邁得出去。

葉昭問:“莫非要我把你丟進去?”

“滾!老子有腿!”夏玉瑾臉色發青,又補充道,“也有種!”

他高高地昂起頭,走入府內,葉昭緊緊跟身後,盯着他穿過迴廊,往安太妃所住的養心堂去請安。安太妃見乖兒子平安歸來,喜不自禁,也不顧他表情難看,立刻抹着眼淚,衝上前噓寒問暖,又摸摸它的臉蛋,連忙吩咐葉昭:“也不見你男人瘦了多少?應該去好好燉些吃的來給他補身子,看看這鵝蛋臉都快瘦成瓜子臉了。”

“啊?他瘦了?”葉昭無聊地站在旁邊,聽見婆婆問話,立刻站直身子,看看夏玉瑾的身材,再看着自己的手心,估摸片刻,誠實回答,“他大約有個一百三十斤左右吧,比我的青銅鬼面斧還沉些,不算瘦。”

安太妃和夏玉瑾的臉色一起難看了。

葉昭繼續閉嘴,站在旁邊裝木雕。

夏玉瑾好不容易解決了自己孃的嘮叨,想往書房走,並叮囑下人將牀鋪用具等統統搬過去,貫徹夫妻分居之道,冷不防回頭卻見葉昭在身後不緊不慢地跟着,似乎有話要說,於是他停下腳步,狐疑地問:“你想幹什麼?”

葉昭環臂抱胸,淡淡地說:“明日一起回門。”

夏玉瑾這才發現自己似乎忘了這回事,卻依舊強硬道:“時間已過,還回什麼?”

葉昭:“我已告訴他們,你臥病在牀,推遲迴去。”

夏玉瑾:“咱們鬧成這個樣子,不回也罷。”

“不行,”葉昭很嚴肅地說,“我們不但要回去,而且我希望你儘量裝出個和睦樣子來,不要在鎮國公府胡鬧。”

夏玉瑾歪着腦袋想了一會,笑着問:“憑什麼?”

葉昭道:“太爺爺腦子已經不清醒了,我不希望他擔心。”

夏玉瑾:“你很緊張?”

“大家打開天窗說亮話吧,”葉昭坐在迴廊的長椅上,用肯定地口氣道,“我知道我不適合做一個好妻子,這門親事大家心裡都不舒服,兩人相處起來很艱難,所以我也不打算強迫你做什麼。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無論你要吃喝嫖賭還是納妾養妓,我都不會管你,你可以不給我面子,但你必須給我家人留幾分面子。”

“面子?我還以爲你不在乎了呢?”夏玉瑾想起恨事,嘴角勾起一絲自嘲的笑容,低下頭去。

葉昭沉默了一會,低聲道,“葉家世代鎮守漠北,城破後慘遭滅門,太爺爺在上京得知消息,悲憤之下,傷了神智,至今不得清醒。大嫂和侄子回孃家,倖免於難,她年輕守寡,持家教子,待我葉家恩重如山……他們是我世上僅餘的血親,我不希望因爲我而遭到難堪。”

“看不出,鐵血將軍也有在乎的東西,”夏玉瑾的心微微窒了一下,可是看見她那張冷酷的臉,又忍不住硬起心腸道,“可惜你在乎,老子不在乎!”

“混賬!”葉昭暴怒,用極緩的語速問,“你再說一次?”

夏玉瑾強硬道:“說就說!老子不在乎!”

葉昭猛然出手,將他狠狠按去青石柱上,附在耳邊輕道:“不要無視我的警告。”

夏玉瑾努力掙扎,卻動彈不得,怒道:“你!你就不怕……”

“普天之下,誰敢不給他們面子,我便不給誰面子!”葉昭打斷了他的話,又將他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番,微微笑了起來。那雙淡琉璃色的眸子裡,閃爍着幽幽寒光,就好像吞噬獵物的野獸,雪白的牙齒也帶着幾分陰森,“別耍花招,老子在漠北做惡棍頭子時,你小子還不知混哪條道呢!”

夏玉瑾手腕陣陣劇痛,忍得滿頭大汗,只得咬牙應道:“好,好,我給,放手!”

葉昭這才緩緩鬆開手,狠狠砸了一下柱子,轉身離去。

夏玉瑾從呆滯中回過神來,緩緩側過頭去,迴廊的青石柱內,留下一個半寸深的拳印,風一吹,捲起粉末般的碎石,飛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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