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在上,我在下
賑災欽差不日抵達江北,大批災民涌入城中。
章縣令在焦頭爛額中,爲防欽差心血來潮到岫水縣參觀,他不但要派人悄悄將偷工減料的堤壩修繕掩飾,隱藏家中大批含辛茹苦才賺到的金銀珠寶,又要重拳出擊,將試圖告御狀的刁民打的打,關的關,殺的關,以儆效尤。
上京與江北消息不通,在有心人的安排下,岫水縣中流言四起。
南平郡王是怕事偷懶、貪婪好色、心腸毒辣的皇室紈絝,他位高權重,在上京包養了七八十個孌童姬妾,來江北賑災只爲求財,順便收羅江北美人,根本不在乎螻蟻小民的死活,謠言越傳越烈,中間還夾雜着許多有鼻子有眼睛的故事,唬得百姓們心驚膽戰,紛紛打聽御史抵達時間,齊齊放下告狀的心思,快點將未嫁女兒和俊秀兒子藏起來,莫讓好色郡王看見了。
夏玉瑾一行人,放下游玩心思,快馬加鞭趕到岫水縣。
卻見百業蕭條,大半商鋪都已關門,有許多人在糧鋪門口,爭吵着要買糧食。店老闆卻紅着眼睛,不停高聲大喊:“交通斷了,外面不運糧來,庫存不足,今天只賣三鬥糧!多了沒有!價高者得!”
粗糙米麪賣出難以置信的天價。
就連不在乎物價的夏玉瑾,也給震撼了:“江北百姓那麼有錢?”
葉昭淡淡道:“賣房賣地,賣兒賣女,自然有錢,買的是命不是米。”
夏玉瑾:“房子和地都沒了,災後怎麼辦?”
葉昭道:“能活一天是一天,能活一時是一時,哪裡顧得來那麼多?”
夏玉瑾嗤嗤稱奇。
秋華在旁邊忍不住插口道:“還好啦,現在還有樹皮草根吃,賣了房子也能買點糧食等救災,當今聖上又仁德愛民,比我老家當年的災荒強得多。那時先是水災,接着兩年大旱,樹皮草根都吃光了,只好吃人,我鄰居家的姐姐就被賣去屠戶吃了。我們姐妹年幼,父親又有武功,他摸去大戶人家,搶了點糧食,帶着我們一塊兒逃荒。母親身體不好,出發前夜,爲了給大家省些糧食,便自殺了。”
秋水嘆息:“那時逃荒也不知逃去哪裡,父親也不會手藝活。活不下去只好上山做強盜了,提着腦袋過日子,朝不保夕,幸好遇到蠻金入侵,將軍收編,才得以在戰場上闖出條活路來。”
先帝賢宗,喜好奢華,聽信小人,性喜猜疑,濫殺忠臣,寵愛嬪妃,不理朝政,許多地方民不聊生,留下個亂七八糟的爛攤子。今上胸懷大志,生就仁厚心腸,對朝廷的混亂痛心疾首,礙於孝道,無法對自己父親說什麼,只能立誓將來要做明君。他上任後軟禁了弄權的呂太妃,設圈套誅奸臣,然後獎勵耕作,減免稅賦,開源節流,安撫流民,好不容易有些起色。奈何先帝留下的爛攤子太大了,被蠻金鑽了空子,以虎狼之勢,大舉入侵,這時才發現朝中厲害的將軍們,死的死,老的老,嫩的嫩,還有一羣拍馬鑽營上來的不靠譜傢伙,能用的所剩無幾,新秀還沒來得及選拔,待鎮守邊關的葉老將軍一死,就給打得差點亡國。
好不容易出了個百年一遇的軍事天才,還是女的,社論壓力極大。
所以,黃鼠狼每天都想撓牆,也是情有可原的。
夏玉瑾爲伯父默哀了半柱香時間。
等待中,章少爺急匆匆地騎馬趕來,臉上掛着燦爛的笑容,宛若三月春風,跑到近處,他緩了腳步,不好意思地說:“父親正在忙於賑災,無法前來接待,還請原諒。”
夏玉瑾心裡對章縣令的評價,又上了幾個臺階:“賑災是好事,路上災民確實可憐,反正現在的糧價高漲,隨便賣賣也能賺不少利潤,料想不會挨父親的罵。不如我也舍些米糧,熬點薄粥,施捨一二?”
章少爺越發覺得玉公子不解世事,幼稚得可愛,他笑嘻嘻答:“行善積德,也是好事,如果你想做,我便替你安排個粥棚,只是別施捨太多,免得影響了糧鋪生意。”
夏玉瑾不解問:“糧鋪不是沒糧食嗎?”
章少爺笑道,“糧食還是有的,但商人逐利……”他頓了頓,琢磨玉公子初次經商,心地善良,於是改口道,“糧食不夠全部人食用,全部拿出來賣,大家會以爲這家店鋪有很多糧食,萬一哄搶起來,死傷無數,不好抵擋。”
“原來如此,”夏玉瑾若有所思,過了好一會,他又露出沒心沒肺的笑容道,“我拿兩車米施粥,做點善事,不至於被災民搶劫吧?”
章少爺哈哈大笑:“放心吧,這是岫水縣,那些災民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動縣令公子的好友啊!”
夏玉瑾笑得越發好看:“幸好認識了你。”
章少爺笑得越發溫柔:“幸好認識了你。”
他領着夏玉瑾等人來到章縣令金屋藏嬌的別院,將衆人分散安置,將他的米糧暫時運往官庫保管。夏玉瑾在這座小巧美麗的院子裡慢悠悠逛了兩圈,摸着鏤花窗格,掃了眼院外假山,隨手拎起個老舊茶杯,看了兩眼,漫不經心地搖了搖頭。
章少爺知他家裡極度富裕,住慣了繁華上京。原本這個院子裡也有精緻的擺設和傢俱,奈何父親憎恨兒子好男風的行爲,吝嗇地說這個關節眼上,不要做任何惹人注目的事,硬是把珍貴傢俱和字畫統統收走,藏在庫房,只留下些破爛玩意,如何能入玉少爺的眼?若是被當成鄉下窮小子,豈不是會被嫌棄?章少爺又惱又恨,只好訕訕笑道:“現在非常時刻,父親要與百姓同甘共苦,不好張揚擺現,這是很久沒用的別院,打掃緊急,傢俱簡陋些,切勿在意。”
夏玉瑾放下手中茶杯,打了個眼色,他帶來的下人僕役們立刻將自帶的生活用品取出,件件精緻,紗簾帳幔,金碗銀筷,將簡樸的屋子鋪設成華貴的府邸,然後笑道:“出門在外,不要太挑剔,我家世代從商,不缺錢,只討厭黑心腸的官吏,最佩服愛民如子的清官。”
章少爺對上京鉅商的富貴看得目不暇接,羨慕不已,然後見他高興,鬆了口氣,立即順着說:“是啊,我父親就是太清廉,從不貪污受賄,導致生活清貧,爲百姓受點苦算什麼?”
夏玉瑾笑道:“是啊,你父親是個好官。時間不早了,我想安歇,明日再與你商議施粥之事。”
章少爺連聲應好,依依不捨離去。
葉昭見他走遠了,上前問:“你笑成這樣,打什麼鬼主意?”
夏玉瑾挑眉:“你怎知我在打主意?”
葉昭淡定道:“知夫莫若妻,你全身上下我哪裡不清楚?”
夏玉瑾給嗆了下,斥道:“無恥!”
“你想歪了。”葉昭很無恥地站旁邊不動。
夏玉瑾懶得和她糾纏,再次拿起桌上的舊茶杯,“汝窯的雨過天晴杯子,前朝古物,價值百金,雖然在咱們家不值什麼,在外卻很難入手,不是清廉官員用得起的玩意。”然後指指窗外假山,“那塊石頭看似不起眼,卻來自西山,是文人雅士院子裡極爲風雅的玩物。塊頭那麼大,運輸艱難,咱們郡王府有塊更大的,是前任主人留下的,聽說運的時候,要在冬天動用無數民夫勞力,冰上拖行,一路遇水搭橋,遇山開路,好不容易抵達上京,卻因巷道狹小進不去,便買下鄰居十幾間屋子,統統拆毀,故價比黃金。就算岫水和西山近些,價錢也不便宜。你說這章縣令爲何那麼有錢?買得起那麼好的院子?”
葉昭聳聳肩,半開玩笑反問:“他家有錢?”
“正經點!”夏玉瑾皺眉,“現在想起,章少爺的言談舉止也有些奇怪,這事不簡單。”
葉昭正色道:“若查出貪污受賄,直接亮出身份,摘了烏紗送京查辦便是。”
“急什麼?那章縣令知道隱藏財富,做好表面功夫,也算個聰明人,留下的證據不會太多,老子堂堂賑災御史,摘個區區芝麻官的小烏紗,罷個官打個板子,多沒意思?”夏玉瑾靠在椅子上,玩着手中茶杯,嘴角露出抹狠辣笑容,“既然他想玩,老子就陪他玩,好好玩,玩大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