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被囚禁的幾天,倒是讓慕廣韻對薄媚刮目相看。
印象裡薄媚該是一個跋扈的女子。哦,不對,應該是個跋扈的孩子,因爲女子十七歲已經很成熟懂事了,而傳聞中的她……
所以對於她表現出的冷靜,慕廣韻倒深感意外。除了第一天有些瘋狂,她後來一直很安靜,一句話都不說。就連私傳信件被發現,她也一句話都沒有。
慕廣韻自詡是個很沉得住氣的人,這下倒有點心虛了,心想難道“沉得住氣”並不是一項了不得的技能?連薄媚都能做到,簡直叫人……想跟她比上一比。
於是兩人整整七日沒說話。儘管擡頭不見低頭見。
慕廣韻理所當然佔了牀榻,薄媚便整宿整宿臥在窗格下枕着手臂。前幾夜她是不睡的,後來大概扛不住了,就爬在那裡打盹,半睡半醒的樣子、被風吹草動驚醒的樣子,真是狼狽。
飯菜送來時,擺在桌上的她從不去吃,下人送到手邊去,她才肯吃。慕廣韻則無所謂,照吃照喝,沒事一樣。
他從不看她,尤其是眼睛。她也從不看他,卻常常偷瞄他的眼睛。
最終還是薄媚先破功。
那天午後,窗外下起了雨。雨勢不大,卻很纏綿,淅淅瀝瀝,打落了一地桐花。天色沉沉,灰白中帶着一種彷彿被洗淨的水墨色,明明該是朦朧水霧,對面的白牆灰瓦看在眼裡卻清晰濃郁,像紙上暈染開的墨。有習習涼風裹挾着清淡花香吹入窗中,揚起額前幾縷碎髮。
薄媚正在窗下寫着什麼,攤開的小本子上沾了朵落花。
慕廣韻並不在意她在寫什麼,從裡間取來母親最愛的“一池春”琴,和着雨水拍打屋瓦的節律,彈起一曲慢調《廣陵》。
薄媚寫寫停停,許多委屈與疑惑,近日來發生的一樁樁一件件不美好,不知該不該記進記憶簿裡。她小時候就喜歡自欺欺人,不開心的事情,一向不往記憶簿子裡寫的。不寫,下一次發病後,便可以忘得一乾二淨,便可以不再記得,便可以不再傷心難過。
有時也會慶幸,這失憶的毛病,倒給了她忘記的特權,比別人少了些不快樂的回憶。
可是她又不想自己的記憶有一點點殘缺。
要完整,還是要美好?叫人爲難的問題。爲什麼不可以有,一種完整的美好?
有微雨濺在臉上,薄媚眼睫因躲閃雨絲輕顫了顫,手指輕輕推開紙上落花,才發現落花已將紙張溼了一大片。暫時不能寫了。她擡起眼來,看窗外細雨如絲,耳畔是慕廣韻指下慢調的《廣陵》。《廣陵》本是慷慨激昂,殺氣凜冽的,可慢調之後,反倒有一種散漫隨意。天高水長,逍遙自得。讓人想起“自在飛花輕似夢”。
薄媚凝神聽了好一陣,突然開口說:“彈《秋水》吧。”
慕廣韻晃了下神,卻沒影響手上的動作。輕笑一聲,說了兩個字:“不會。”仍繼續彈着原曲。
薄媚轉頭看他,有些難過。怎麼不會呢?在雲和山時,他明明彈過的,那麼美妙動聽。不想便是不想,何必說不會。
開門聲打斷了琴音,有人進來請慕廣韻出去,說是慕侯找他有事。慕廣韻挑挑眉,倒沒問是何時。將“一池春”裝入琴囊,小心翼翼束之高閣,方纔更衣出門去。
薄媚從窗子裡看到他越走越遠,牙白的袍衫,錯金絲勾勒鸞鳥圖案,一出門就披了侍從遞來的天青色罩袍,手裡撐開二十四骨紅傘,走在白牆灰瓦下,看着像是一點移動的硃砂,又像是雨中帶莖的風荷。
怎麼生得那麼好看,連背影都讓人沉淪。
慕侯臉色不好看。其實他臉色一直就沒怎麼好看過,但這回似乎特別不好看。慕廣韻知道一定是有難辦的事情了。
果不其然,慕侯說,樂邑來人了,說是宮裡要爲小皇子過百日誕,命人來接公主回去一趟。
“哦。”慕廣韻作勢便要出門,“那我去通知她,讓她趕快收拾行囊。”
“站住。”慕侯呵斥,“不必了,我已經打發來人回去稟告了,就說公主生病了,不宜舟車勞頓。”
“哦。”慕廣韻又折回來,往椅子上一坐,漫不經心拿起桌上斷了腿兒的彈弓把玩,心想八成是弟弟搗蛋,剛在此處領過罰,“那父親找我來,所爲何事?”
“姬夫人頭腦精明,又疼愛女兒。公主嫁來一月有餘,不曾回去樂邑看望,想必姬夫人十分記掛。皇子百日誕是件大事,諸公朝賀,不是我們推說生病,就能搪塞過去的。日前有樂邑線人傳回消息,說姬夫人怕是已經起了疑心,要另派親信來接公主。”
“哦。”慕廣韻還是一副不以爲意,“所以呢?父親擔心東窗事發?”
“不成器的東西,都到了這個時候,你還嬉皮笑臉!此時非比尋常,關乎蒼慕命運,豈容你兒戲?”
兒戲?是誰兒戲?慕廣韻笑笑,想說你瞧瞧你瞧瞧,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他說了不願意做的事情,當時乾脆回絕便是,大不了觸怒君威交上一戰,也不必今日人心惶惶。不過說了也是於事無補。“父親想我做些什麼呢?”他只輕描淡寫地問。
還是那麼直接。慕侯準備了一肚子的苦口婆心也派不上用場,沉默了一陣,也便直截了當說:“我要你以蒼慕國世子的身份,以薄媚丈夫的身份,送公主回樂邑。進貢的車馬已經備足,隨行的使臣我會連夜召集,明日就動身。你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見到天子,獻禮過後,遞上我們擬好的勘定國界的上疏,並做到最大的努力,說服他同意,儘快實施。”
“咦?這不是父親的主意麼?我怎麼好越俎代庖?”
“我近日不能離開。南方又有水患,上千人流離失所,我須坐鎮執古,以免生出動亂。再者,河水改道之勢日漸明顯,只怕南淵會趁機大做文章。”說到此處,慕侯頓了頓,“前日山洪爆發,衝上來幾十具屍身,還有許多開山鑿土的銅鐵器具……”
見慕廣韻皺起眉頭,慕侯心下了然,冷笑一聲:“我就猜到,果然是你。蚍蜉撼樹,不自量力!好在這一次大水是衝向了蒼慕國境內,若是這些人的屍身先被南淵找到,豈不是平白給了他們話柄?”
慕廣韻默默無語,心中有些不是滋味。那些人是他派去偷偷挖渠改河道的,本想換個方式解決蒼慕困境,不想卻害了他們的性命。這一年的水災,來得有些詭異,叫人猝不及防。倒真沒想過,一向風調雨順的蒼慕,會遭此一劫。
慕廣韻垂眼沉默了許久,放下手裡的彈弓,說:“備戰吧。”
慕侯轉眼瞪他,像是不可思議。慕廣韻笑笑,說:“父親,我們軟禁了薄媚,你想她回去以後,不會向天子告狀?天子疼惜女兒,還會聽從我們的建議?不當場打死我就算好的。多的不說了,事已至此,備戰吧。”
“胡鬧!一口一個備戰,你當戰爭是什麼?遊戲嗎?一場戰爭,可以摧毀一個國家百年的根基,能避免,就必須避免。我叫你去樂邑,當然是要你順利完成使命。至於薄媚……我想你自有辦法,讓她死心塌地。”
慕廣韻嗤笑,父親真是太看得起他了。他的父親,給外人看到的一面,是溫和平庸,可其實內裡的性格,一向武斷□□,總是不打招呼,就把兒子拖入自己的算計當中。從成婚到歸省,一意孤行。專注坑兒子一百年麼?慕廣韻搖搖頭,多說無益,便起身要走。
“韻兒。”慕侯在後面喚他,“十九年,你也任性夠了。莫要讓整個蒼慕爲你陪葬。”
慕廣韻沒有說話,嘴角的笑意卻變得有些乏力。這話太重了,真的太重了。他已經眼睜睜目睹過一個國家的滅亡,從不敢想象,假如有一天,蒼慕也……到了現在,也實在無心辯解這件事到底是否因他而起了,事實是,無論是否因他而起,他未來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確實有可能牽連着整個國家的命運。而那種牽連又並不是顯而易見的,要他自己去觀察分析、揣度捉摸,要屏氣凝神,小心翼翼。說白了,要像他的父親那樣,處處小心,處處猜忌,寧可錯殺,也不放任。
腳下的每一步,在踩下去之前,都不知道將是腳踏實地,還是萬丈深淵。因爲他是慕廣韻,是蒼慕與鸞洛最尊貴的血脈,他不能有哪怕一點差錯。否則,前功盡棄,大廈傾塌。
門外仍下着雨,天際滿是陰霾,沉沉的,壓得人喘不過氣。一定要這樣畏首畏尾、唯唯諾諾地活下去嗎?他知道父親一向就是如此。他從前是鄙夷的,現在是不屑的。從來,都是傲慢不羈的。可年歲畢竟大了,許多事情,不是逃避,就可以。
他從前不覺得自己會允許自己陷入這般惱人的污泥中。可是現在發覺,好像錯了。他自詡敢指着王侯鼻樑嬉笑怒罵的真性情,如今想想,也只是能躲在“年少輕狂”四個字背後的僞裝,而已。
他一向心知肚明,自己是誰。別無選擇。
出了門,撐起牆邊立着的紅傘。因爲傘中積了雨,淋在衣服上,顯得有些斑駁,像是污漬。向前行去,足尖也翻起了污泥。慕廣韻站住腳,想着要不要伸手撣去污泥。想了想,卻又覺得,衣物沾染污泥,總好過雙手沾染污泥。於是便沒理會,朝杉木林方向走去。
清影殿的門被輕叩三聲,薄媚凝神聽着,沒有理會。隨後門被打開,蒼慕侯走了進來。恭恭敬敬行了個躬身禮,又吩咐侍從們把精心準備的珍饈佳餚、新奇玩物一一擺放在桌上,纔對薄媚說:“公主殿下,再過幾日便是小皇子的百日誕,萬國朝聖,普天同慶。我蒼慕國也備了些薄禮,只是老夫尚有要務處理,就不親自送公主去了。明日上路,車馬已安頓妥當,公主還需要帶些什麼隨身物品,請吩咐,老夫着人去準備。”
薄媚愣了愣,有些戒備:“去哪裡?”
“樂邑。”
薄媚將信將疑,想了想,還是有點雲裡霧裡:“你放我走?當真?”
“公主說笑了,送公主回家省親,這是臣子的本份。不過公主現在不僅是樂邑的公主了,還是我蒼慕的世子夫人,故而此次回去,還望公主能……顧全些蒼慕的情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