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自證清白
雲岫比劃了一個長度。
約摸是一個人頭的大小。
她故意壓低了聲音,“那個棺木,好像就差了這麼一截。”
曾停雙頰的肉抖了抖。
他囁嚅着脣。
恐怕想了很久,他嘆口氣說道:“賊丫頭,猜來猜去多沒意思?”
“我並不想猜,可是曾老闆總是讓我猜。”
曾停吞着唾沫,又隔了許久,他才慢慢地說着:“你去看看便知。”
待他話音落下,雲岫踏上了隨緣賭坊門前的石階,“曾老闆不一起瞧瞧?”
只見曾停搖頭,他抓着金算盤,隨意撥弄了一下,“我已經收了他的棺材錢了。”
這條巷子通往一處長滿荒草的小院。
曾停引着她到隨緣賭坊後面的巷子裡。
青紅交錯的皮,吐着信子。
“胡說八道!把別人的事往自己頭上攬,這不是存心害人嗎!”
還未踏過竹籬笆。
他的眼睛眯了起來,和以往沒有分別。看樣子他的氣消了。
糟心的事兒太多了。
雲岫沉吟片刻,說道:“你無法證明虞青莞不是受你之託。”
“虞姑娘告訴我,她是受你之託,來隨緣賭坊外爲你拔蛇草,因故看見了賽滄陵身死。”
“……”曾停只覺無助,不管是面對葉驚闌,還是面對雲岫,他被鉗制的死死的。原本在沙城橫着走的人,腦袋突然撞上了硬牆頭……
“沒想到在曾老闆眼裡,葉大人是這麼一個懶鬼。”
“難不成離人醉讓曾老闆觸景生情了?”
“曾老闆,你的蛇酒裡再添一條。”
雲岫咂咂嘴,漫不經心地說道:“曾老闆未免把人想的太好了些。”
他那沾着黃漬的牙上下磨合,等了半晌,他反問道:“什麼蛇草?”
雲岫就着一個淺淺的印子,劃拉了一圈,“虞姑娘的腳印。”
“好。”
“曾老闆對這些事兒可是熟悉得很呢。”
曾停仰頭,望天。
飛檐走壁的功夫,在他那裡,就是小菜一碟。
曾停訝異,眼睛處那兩條縫子突然就扯開了些,能看見裡邊的白眼仁了,這表情不像是裝出來給雲岫看的。
果然是後者,想借監牢安身,保全自己的性命,等待葉驚闌爲他洗白。出了監牢,壞人沒了,蕩清後的沙城只能由得他折騰。
從未見過曾停這般怒不可遏。
葉驚闌慢悠悠地穿上外袍,“非禮勿視,我怕曾老闆長了針眼沒地醫。”
他又吐了幾口唾沫,好像那些個淺毛還在紮在他的舌頭上,難分難捨。
奈何他口中的壞人不接招。
落足在院子邊上。
“這下,能證明她沒來這裡給我拔那勞什子蛇草了吧?”
他的眼角開始發酸,睜大眼睛看清這個世界真累啊。
雲岫明白,他收了錢就證明他已經看過了賽滄陵的屍首。
然而她卻感覺陌生地像過了好幾年。
雲岫腳尖輕點,身子騰起,在牆壁上借力,成功躍過這一段青石板路。
這還沒帶個人情緒?
曾停拈起腳印旁邊的一塊小布片。
“賊丫頭,我可沒帶個人情緒。”曾停爲自己辯解道。
雲岫悠悠地說道:“曾老闆忘了一件事,你曾在錦衣巷捉弄過葉大人,萬一他公報私仇,你這項上人頭……可是懸了。”
“看來是了。”
“想……”被他眼裡的繾綣情意所蠱惑,她下意識地答着。手和腳似乎在這時候找不到安放的地方。
其實曾停在雲岫這裡,是有些人情分的。
他緩了好一會兒,否認了雲岫的答案,“綾羅春是葉大人的心頭好,在我看來卻是普通水酒,那種味兒也就娘們兒喜歡了。”
曾停的布袋子因了這些蛇,往下墜了些。
“好一個虞青莞,小老兒當真是眼瞎了,收養了一頭白眼狼!”
“怎麼不能證明?”曾停的神色漸緩,他一瞥,“虞青莞不會武功,是去不了那處的。”
雲岫連擊幾條毒蛇。
曾停嚼上了他的煮毛豆,含糊不清地說着:“我喝過這麼多年的酒啊,也就一種酒讓我魂牽夢縈。”
“盛京,綾羅春。”
“你爲何要讓虞姑娘爲你摘那株蛇草?”腳懸在門檻上,雲岫忽地扭頭問道。
“那她是怎麼知道這事的?”雲岫暗笑。
“吶,賊丫頭,看見沒,這裡就是賽滄陵那老小子養蛇的地方。”
曾停自嘲地說:“明知不可爲而爲之,欺瞞自己有什麼意義?可是人啊,就是這麼犯賤,哪怕知曉結果,還是要去做,甚至一而再,再而三……”
他的臉色很難看,雲岫從他的表情裡讀出了一種“被一隻惡犬咬了,他眼睜睜地看着惡犬跑了”的憤恨感。
“離人醉。”
“怎麼?”曾停埋下頭。
“賤人……嗯……”雲岫若有所思。
對方有備而來,肯定是想到了他會自證清白領着他人來這裡,因故留下了衆多破綻。
如果它們也會瑟瑟發抖的話,恐怕正躲在石縫裡瑟瑟發抖,驚恐地張望吧。
“不可能!”他斬釘截鐵地說道。
雲岫聞言,揚起頭,“看來曾老闆低估了虞姑娘的本事。”
那挺拔的身姿,那雙眼,她本該是熟悉的。
他低頭,在她耳邊低語:“與你分別,才知度日如年。”
葉驚闌長臂一攬,大大方方地做給曾停看。
曾停沒有先前說起蛇草時的憤怒,許是接受了現實,又或許是覺着進了監牢洗清冤屈會更容易一些,誰也不能斷定他此時所想。
他以兩指掰開縫子,再捏着一張手絹兒往裡面塞,擦過脖子上的汗水後,他又擡手拭去額上的密汗,手上不停,嘴上也不停:“他啊,哪是什麼懶鬼,就是一扮豬吃虎的賤人。”
“我……就賭上這條命。”曾停下了很大的決心。
曾停撓撓脖頸子下的褶皺處,汗浸潤了每一條縫子,扎得生疼。
曾停起身,手一伸,“逮捕我吧。”
葉驚闌信步而來。
真真是農夫與蛇的故事,曾停沒想到自己也救了一條暖了身子後反咬他一口的毒蛇。
七竅相通,她嚐到了倒流入喉的酸澀。
“我單獨爲你泡一罐。”
曾停扶額。
他起身,連“呸”幾口,吐出了一個毛豆殼,這是混進去的未剝殼的豆子,他的舌頭與殼子上的淺毛親密接觸了一番。
彷彿在說別人的故事。
“孃的,你這娃子真的壞。”曾停就差跳腳罵了。
再抽出匕首。
“你可以試試。”
雲岫別過臉,不再看曾停那副認真的模樣。
他微微一嘆。
他瘦了。
“沒有!”曾停立馬否定。
“……”雲岫見他不像是在開玩笑,她斂起笑意,“就憑這點?”
竹籬笆邊上露着一塊光禿禿的土,應是虞青莞拔過草的地兒。
曾停那恨不得把葉驚闌一口咬掉頭,二口吞進肚的表情,已然暴露了他的心。
“他有什麼睡得着睡不着的,就算天塌了,他最多就皺皺眉,翻個身繼續睡。”
雲岫打量着這個長草的院子。
好幾日沒見到葉驚闌。
“那用不着你操心!”曾停的精氣神又回來了,有了力氣和葉驚闌一較高下。
沙城的天,總是這般看不清楚。
他接連嘆了好幾口氣。
“既然不用我操心,那我放肆一些。”
“難道曾老闆是記恨他叫破了你的真實身份?”
他不清楚葉驚闌的爲人如何,說不定真像雲岫說的這樣,心胸狹隘,照娘們兒那種記仇程度,他就妥妥的完蛋了。
難怪曾停當時說起這事來,很是愉悅。原來真是如她所想,佔盡了對頭的便宜,怎能不開心?
曾停咯咯一笑,“看見了吧,這裡有小機關,沒點功夫的人想走近這院子都難,更別提要在這麼多草裡摸出毒蛇,蛇可能沒有摸到,反倒把命給摸沒了,多不划算啊。是吧,賊丫頭?”
“花鈿可知?”雲岫脫口而出。
葉驚闌褪了外袍,往曾停頭上一罩。
雲岫思慮着。
“官府那一套,我早就摸得門兒清,庸才皆是這般審案、斷案。今次不同,葉大人在沙城,我入了監牢,很快就能出來。”
他站在青石板路的那一頭。
“免了,我喝着會膈應。”雲岫不假思索地拒絕了曾停的提議。
這塊小布片正是她衣角上的。
“她可曾告訴你,蛇草有什麼用?”他脣上的兩撇小鬍子動了動。
雲岫笑笑,說:“曾老闆也被擺了一道。”
曾停放了一顆毛豆子在舌尖上,一卷入肚,“還望雲姑娘莫要同她講那些事。”
“不然還能怎麼辦?總不能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着他不失公允,好好審案。”曾停攤攤手,表示無可奈何。
“我倒是想問問,在曾老闆心中勾着掛着念着的酒是哪一種?”雲岫來了興致,她追問道。
“嗯?”雲岫的鼻音稍稍上揚。
“哎,可有想我?”他撫上雲岫的臉,悶熱的夏,冰涼的臉。
在雲岫聽來,這種馬後炮行爲,蒼白且無力。
“就憑這點,已經可以定我的罪了。我和賽滄陵那老小子一直不大對盤,小吵小鬧是常事,他更是放過狠話,要在一年之內將我趕出沙城。我懷恨在心,所以傷了他性命,還做到了當初立的目標——收他棺材錢。這不,合情合理,縣老爺的驚堂木一拍,把我往牢裡一送,我就只能等待秋後被處斬了。”
落在地上花花綠綠的長蟲,每一條的七寸之處都留了一個相同的刀口。
想來,是她到這裡之後被蛇叼了衣袍,一拉一扯之中銜下了這塊料子。布片邊緣還有蛇口噴出的毒液。
雲岫蹲下身,匕首插入溼軟的沙石地中,“曾老闆,我差點被你誤導了。”
“醒來後記得更真切。”
沙城人都知,虞青莞愛着青衣。
而那些冷血動物在看見雲岫手起刀落,連斬那麼多同伴後……
虞青莞不會武功,她連過這一截石板路都吃力,就甭說隻身進小院,成功拔了蛇草再回來了的事了。
曾停一哽,良久沒說出話。
明明……
雲岫一愣,輕蹙眉頭,“養的?”
雲岫縮回了腳,踏穩在地面,轉身說道:“你的蛇酒裡缺了味兒,要用毒蛇爬過的草來提味。”
曾停的腿一軟,跪在了地面。
“多謝多謝。”曾停樂呵呵地挪動圓滾滾的身軀,別看他這麼胖,動作倒是靈活的很。他的軟底鞋猛踏地面,“嗖”地一聲,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寬弧線,他的腳尖落點在雲岫蹬過的地,再借力,縱身躍到了雲岫身邊。
他彎下腰,三指卡住毒蛇,往隨身帶着的布袋子裡一放,繫緊了袋子口。
天空飛過幾只鳥,而後歸於沉寂。
聽得這一句,他們倆齊齊回頭。
雲岫勾起一抹笑,“葉大人聽了你這話,恐怕會氣到好幾夜睡不着。”
“沒有。”曾停活動了一下脖子,看向了雲岫,“我只是覺得它後勁大,可以讓我短暫地忘記很多事。”
一條蛇騰地一下撲面而來。
“說不定是我喝醉酒後說胡話給她聽去了。”曾停跺跺腳,短粗的腿兒向着地面起落時帶起了少許黃沙。
曾停說的沒錯,院子外鋪了一層青石板,石板下藏着一觸即發的機關,必須以輕功飛躍進院子。院子裡一人高的草裡,隱隱透着堆疊的石頭,石頭縫裡應是盤着數不清的蛇。跨過了這麼一段石板路,必須尋一個落腳點,隨意在哪一處落腳,都會被毒蛇發現,迅速纏上。
暈暈乎乎的雲岫在一瞬間聽見了他有力的心跳。
“不知。”
“賊丫頭,品酒時,心境不同,味道也就不同。”
當曾停拉下這人罩在他頭上的袍子時,暗含所有想念的吻已結束。
曾停有些氣結,他的聲音稍稍往上擡:“我的蛇酒確實是差一味,也確實需要這裡的草,但我也沒讓虞青莞來摘!”
雲岫反手以銅雲雀匕首擊中了它的七寸。
雲岫想過塞上的陳情酒,想過沙城的滄陵酒,甚至想到了花朝的啼綠,萬萬沒想到曾停竟是愛着那粗人喝的離人醉。
雲岫心上一顫,這人的話越發……
“瞎了小老兒的眼!”曾停兩手遮住眼睛,還留了一條縫子,從縫子中大剌剌地看着。
葉驚闌偏頭,衝曾停眨眨眼,“瞎了好,瞎了就不知道我是如何公報私仇的了。”
“……”曾停一抹臉,雙膝跪下,“葉大人明鑑,小老兒真是冤枉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