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適可而止
暮色已至。
風起。
吹散了花朝城裡的薄霧。
點絳在這條街上徘徊了太久了。
甄家小院就在她不遠處。
她尋了個由頭，避開了花鈿等人，獨自在這條街上等待。
她在前往花朝城的路上之時已收到一封密信。
而在城外農家院子裡待的那一夜，花鈿追着那成了精的狐狸出去之後，她也掌了燈在院子裡尋覓了一圈。
她找到了一根枯枝，一根綁了帛條的枯枝。
帛條上有字。
密信給予了她希望，讓她不再憂愁容貌的希望。
螞蟻尚可一試。
甄音杳拉開了院門，左顧右盼，像一個躲避父母監視的逃學孩童一般，她正在瞧附近有無人守着她。
接下來的事便不是她做的了。
她不經意的擡眸。
“罷了，你該去做另一件事了。”鸚鵡負手而立，背對着她們。
帛條上定的日子讓她沒有拒絕的理由。
與此同時，在入山處。
於是甄音杳臉色復了原狀，直勾勾地盯着點絳，“姑娘，要入夜了。”
劍出鞘。
“謹遵主上吩咐。”
她一直在尋找掛了風鈴的地兒，只是院門緊閉，無人管顧她這流連已久的人。她懷疑過，會否找錯地兒了，不然怎會無人赴約？
“你……”甄音杳面帶疑惑地打量着點絳，她試探着問出口，“你是來求方子的吧？”
花鈿沒有放鬆警惕，她手裡的劍微微震鳴，時刻準備刺向甄音杳。
“難道姑娘就是之前給我遞信之人？”
“不，主上比我們聰慧多了。”
“我承認。”
她情不自禁地撫上自己的臉，那條條陳舊傷疤至今是她過不去的坎。
她在思索，若是見着了方夢白該以何種理由解釋自己爲何去到那處。不如……不如學他提上二兩肉。甄音杳胡亂做了一個決定，這種故意粉飾自己目的的爛藉口，虧得她想的出。
點絳指間夾着的帛條上，正巧畫了一個簡單的風鈴。
這不明來路的丹藥……
“天生勞碌命，無可避免。”甄音杳撥弄着額前碎髮，秋涼還沒完全消除暑熱，她的汗珠子順着髮梢滴落。
甄音杳譏笑一聲，“說的多了，鳳凰姐姐要聽哪一句？”
她竟心生幾分憐惜，想要探出手觸觸點絳的臉，問問點絳，還痛嗎？
甄音杳自認不是一個善人，但她卻覺女子容貌被毀是世間最可惜的事，她不免堆疊起了同情。
有一人說話很輕，言語中暗藏的威嚴使得胭脂在一霎間丟了手。
兄妹倆暗地裡的互相攻擊自是沒吸引方夢白，他全身心地撲在了葉驚闌這顆“一吃就完”的“仙丹”上。
胭脂的身形移動，眼睛一眨，便到了甄音杳的身前，她的手鉗住了甄音杳的下頜。
美好的容顏就是鏡中花，水中月，渴求觸碰，伸出手便知是假。
半張清秀如蓮的臉上有一個淺淺的梨渦，另外半張臉藏在了垂下的長髮裡。
方夢白眼見着褐色藥丸融化，與酒水融爲一體，呈無色。
她嚐到了自己喉頭裡的鹹腥。
甄音杳仰天大笑，仿若聽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她的眼眶裡有了淚，是笑出的眼淚，“鳳凰姐姐，我不知那些人同主上和你有什麼仇什麼怨，更不知你們要做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我斗膽勸你們一句，人在做，天在看，是人是鬼，公道自在人心。”
“別動。”她的聲音是通過內力凝成的，辨不清她究竟是誰。
感覺到面具後的陰冷目光，甄音杳又是一笑，“我沒想過全身而退，不過我會盡量死在你之後。終有一日你會發現，你付出全心去追逐的，是被人棄如敝履的東西，就算是沒人要的，你也求而不得。你會因求不得而失措發狂，身心千瘡百孔，死在追尋的道路上，被萬人唾棄。”
點絳擡眼，喃喃道：“那風鈴，是姑娘做的吧。”
“怎麼，我戳中你的心窩子了？姐姐，你可不配你這名號呢。”甄音杳反手便是一巴掌，打掉了年畫娃娃的面具，光潔的手背上割出了一條血口子，她沒有在意這點小傷，她仍是笑着，“這張臉，我見過太多次了，越看越噁心。你知道爲什麼噁心嗎？因爲你就像一條喪家之犬，仗着有人施捨了肉骨頭，對着別人狂吠。看家狗都不是的你，是以什麼身份來安排別人的？”
“胭脂？”甄音杳顯然不知道誰是胭脂。她在鳳凰和鸚鵡之間猶豫不決，她無法確定。
畢竟，他的快樂僅僅是他的快樂，別人快不快樂，那是另話，無關緊要的另話。
“住手。”
“叮嚀。”風鈴又響。
甄音杳緩而慢地說道：“在萬歲元年，十月十五那一日，發生了一件駭人聽聞的事。本該死掉的人讓她所仇視的人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死掉了。活下來的人每日皆是活在無盡的自責與遺憾中，最後瘋掉了。”
“嘴上不會說，這雙招子也長得不合我心意，你說說，留着你有何用？”
她死命地緊盯那條小道，生怕錯過了什麼重要的事物。
“你說。”
甄音杳笑着捂臉，火辣辣的疼。
甄音杳當即脫了外邊的衣裳。
“你是那隻成了精的狐狸。”花鈿篤定地說，只因她嗅到了一股醉人的濃香。
花鈿明亮的眼眸裡燃起了夕陽一般的火焰，她盪開一笑，聲音依舊是喑啞的，“小姐能殺她一次，便能殺她第二次。還望姑娘轉告胭脂，適可而止。”
花鈿收了劍，抱拳說道：“那就請姑娘回去轉告真正講故事的人。”
甄音杳垂眸，應道：“喏。”
除了被毀了半張臉蛋兒的她，還有誰會在一張臉上長兩幅面孔呢？
點絳沒有接信。
還沒念上兩個字就被點絳抽走了信，“有勞姑娘了，還是我自己看吧。”
風聲裡有腳步聲。
“沒了？”
甄音杳點點頭，隨即說了一句“客氣了”，便退回了院子。
“你若擔心信上有毒，大不了我給你拆了念念吧，不經過你的手，我也能完成別人交代的事。”甄音杳看上去並沒設防，她極其自然地拆了信，從中取出了一張寫滿了字的紙。
甄音杳早已換了衣裳，把自己裹進了緊身的黑衣裡，便於行動，臉上覆着的人皮面具赫然是她那天晚上在農家小院裡出現的模樣。
胭脂說話很慢，“她接了信？”
檐下風鈴輕響。
“嗯，黃昏正好，再過些時候就沉下夜色了。”點絳和甄音杳一樣，她也在看着甄音杳，一縷發從眼前飄過，她用手撥到了耳後，“這麼晚了，姑娘還出門去？”
“接了。”
她啓口。
甄音杳聽得花鈿的回答，先是凝了笑容，後又笑開了，“我以爲你會說想。”
她的腳不自覺地往嚴肅山莊所在的山頭走。
蒙歌一腳踏上了她的腳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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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閉上了院門的那一剎那，有人從院牆的陰影之中走出，年畫娃娃的面具在她臉上掛着沒有一點喜慶的意味。
她的袖子無風自動。
溫熱的鼻息噴在甄音杳的臉上，她費勁地答話：“你大可以殺了我。”
“葉大人，這一道蒸螞蟻，大補。”方夢白剜了一勺熟了的螞蟻在葉驚闌的碗裡。
“方夢白不傻，只是爲了你裝傻，有了他的攪局，這事十拿九穩。”胭脂揚手破了胭脂的衣裳，任由布片翻騰，落地，沾塵土。
點絳只覺心亂如麻，她害怕的事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簡而言之就是她在擔憂。
方子？
等了這麼些個時辰，沒人進山，亦沒人出山，她揉了揉發酸的眼。
點絳在這一瞬遲疑了。
她在害怕什麼。
“我殺了你？”胭脂嗤笑着，笑聲帶着刮骨的尖利，“手指一捻就沒的人，不配用‘殺’這個字，況且只有留着你，方夢白纔會想方設法地救你，把那幾個人引到我這裡。”
甄音杳會意地離去。
葉驚闌不知從何地摸了一個圓滾滾的藥丸，輕輕地放進了方夢白的酒杯裡，“這延年益壽的丹藥是我歷經千辛萬苦求來的，今日贈給方公子，當做謝禮。”
甄音杳仰起臉，沒有因直指的劍尖而慌亂，她笑得花枝亂顫，“想改變嗎？”
她瞅見了站在長街中央的點絳，一愣神。
她握住了劍柄。
自鳴得意的廚子不出意外地得到了方夢白的“讚賞”。
她在無數次午夜夢迴之時便會祈求這是一場長久的，未醒的夢境。實際上，只有留下的刀痕是真，別人異樣的眼光是真，自己無法擺脫的痛苦是真。
甄音杳的眼神裡只有厭惡和仇視。
甄音杳的呼吸漸漸急促了。
甄音杳連連咳嗽，她啞着嗓子答道：“沒有理由。”
“我倒是希望我是一隻修煉成精的狐狸，做人太累了。”甄音杳就着青瓦坐下了，“別一見面就這麼劍拔弩張，我是來給你遞點子的。”
這世間從沒有感同身受，有的都是在某一個點上找到了共情，一旦跨越了那個點，就不會再有絲毫同自己不相干的情感了。
甄音杳一努嘴，“先給你講個故事。”
“可有說什麼？”
甄音杳拿着信，不理解地望着點絳，“爲何不要？”
丟下帛條的人是誰？有什麼目的？她能和那個人交易什麼？
點絳統統不知道，唯有將這無端出現的帛條和那封密信相關聯。
胭脂丟開了甄音杳的臉，拉過她的手，用她的袖子擦了臉上的唾沫。
“啪”的一聲脆響。
甄音杳沒有見過這樣的人。
這種瀕死的感覺……
“閒來無事便做了。”
以橫掃之勢帶起了一道劍光，迷了來者的眼。
花鈿盤坐在某戶人家的屋頂上。
她突然不想回家中，她想去山頭上看看迢迢星河。
“別以爲我不敢動你。”胭脂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蒙絡在一旁憋笑。
可是怨誰呢？誰也不能怨。
……
胭脂的臉逐漸扭曲，她不確定她卡住脖子的女子是在胡言亂語還是真正捏了把柄，她不想留她活在世上了。
“金絲雀。”那人和胭脂的身形差不離，常常被手下的人搞混，“你何故激怒鳳凰？”
就在她想要拔足離去的時候，風鈴響了，甄音杳出了院子。
口頭誇獎，再加刷洗一個月夜香桶，誰讓他這麼機智？
方夢白招呼着席上之人吃好喝好，還以親切的、關懷的口吻命人把夜香桶擺好，讓廚子挨個兒刷。
點絳的手心已然滲出了汗，她背過手去，在外衫上擦儘自己的汗。
甄音杳躡手躡腳地帶上了院門，撫着胸口給自己順了順氣，萬幸方夢白不在這裡。
胭脂的眼底盤起了一條吐着信子的毒蛇，正等待時機活吞了甄音杳。
約了十月初十傍晚相見。
“不想。”
“什麼點子。”
點絳如有感應似的擡起頭。
鸚鵡轉過身來，臉上赫然罩着一個年畫娃娃的面具，“我怕你一人應付不過來，仔細些，對那兩個人可不能鬆懈一絲一毫。”
甄音杳的舌頭使勁，一口唾沫吐到了胭脂的臉上，“方夢白不是個傻子，你真以爲全天下只有你有腦子？”
蒙絡飛起一腳踹上了蒙歌的膝蓋。
以鼻爲界，左右兩邊不相同。
這一巴掌，證明了這人還是個女人，是一個有血有肉會生氣瘋狂的女人。
待甄音杳出了院子，胭脂不解地問：“主上怎會在這裡……”
把肉剁碎，每一碟菜裡灑上幾粒即可。
風勁大了些，將點絳用來遮臉的長髮吹起，她凝望着那半張刀疤橫陳的臉，失了心神。
嚴肅山莊裡，廚子當真就用二兩肉做了一桌子菜。
“不，我從未給人遞過信。”甄音杳否定了，她在袖袋中掏掏，掏出了一封疊好的書信，“有人拜託我將這封信交到一個一張臉上兩幅面孔的姑娘手中，我想，是姑娘你沒錯了。”
他不敢動那杯酒，又不敢拂了葉驚闌的面子。
誰教葉驚闌面不改色地把那蒸螞蟻吃得乾乾淨淨了！
忽然變得不快樂的方夢白見着了一個提着二兩肉探頭探腦的姑娘。
“姑娘，這裡不是你想進便能進的地方。”
方夢白摸着下巴想，要是真不讓她進，怎會由得她一路走到了這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