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賭一場
據說，最黑暗的時候，永遠是在黎明前。
沒有一丁點光亮。
一絲一縷的夜霧縈繞在山間小屋外，融於黑暗，只能靠探出的手感知這涼涼的薄霧。
靠牆而立的姑娘望了望漆黑的夜空。
不明來由的熱淚從眼眶裡簌簌滾落。
她想到了許多事，想到了自己。
她曾在無數個夜裡，就着悲傷等待更苦的黎明。
甄音杳強打起精神。
苦笑。
假如，她的姐姐沒遠嫁，她還是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沒有在某一天晚上被鸚鵡喚醒，那麼結局會不會就此改寫了？爲何獨獨選中了她……
“你起來作甚，大夫說你是近來精神不濟，所以纔會無故暈倒在路邊。還不好生將養身子，小心舊疾復發，到頭來有你的苦果子吃。”
“我同朗哥兒說了，不願和葉驚闌同處一個屋檐下，教他不要聲張。”
輕而緩。
山間小屋。
如果就這樣一直一直待在黑暗裡……
“你還沒說賭什麼。”
析墨擡起頭來，手上還有未啃完的一小塊糕。
“方夢白。”她的指腹滑過紗織的衣料，涼如水的夜裡，貼身的紗衣並不保暖。
析墨平靜地回答：“我非聖佛，自然有七情六慾。”
甄音杳打了個呵欠，她該尋一個地方睡了。
“待你的身子好了，我送你回暮府。最近兩日定是不能走動的。”析墨託着她的後背，扶着她躺平，“我去做午膳了。”
怎麼會在這裡？
“若是我贏了呢？”析墨來了興致，賭徒心理通常是贏了的還想贏，輸了的想翻盤，妄圖翻盤的析墨隱隱有些期待這一次的賭局。
“我的後半輩子？”析墨疑惑地蹙額。
“耍嘴皮子是沒有任何意義的。”胭脂虛虛地邁出一步，“只要你從中作梗，我定能送她們去極樂世界。”
秋意漸濃，她的胳膊上起了一連串的雞皮疙瘩。
“成。”雲岫應了，“逢賭必輸。”
她無法用自己的體溫暖了這堵牆。
她怨怪起自己來，爲何不早一點想得通透些。
析墨的手指點中了她的眉心，“你又想到了什麼？”
析墨沒答話，還是細細地啃食。
雲岫沉聲說道：“析墨，我希望你和一個如你一般溫柔的人在一起，萬事順遂，平靜安穩。”
“那位腳上不大方便的……”析墨想要說一句姑娘，又覺千芝年紀有些大了，若是叫一句阿媽，可是她又沒婚配，傷神極了。
析墨抿了抿脣，還是將心中想法道出：“你的後半輩子。”
“胭脂姑娘想要殺了昔日並肩作戰的老友，此等義薄雲天之舉，析墨佩服。”析墨一拱手。
這麼久了……
這身子骨睡得久了，果真是酥了。
雲岫配合地咬了一口。
他的笑還是那樣溫溫柔柔，如撫開花朵的春風一般，他給雲岫的身後墊了個軟枕，扶她靠在牀榻上。
“洗耳恭聽。”
“這幾日，你的身邊有我，且只有我。”
“嚐嚐。”
“秋天到了，冬天不遠了，春天會來嗎？”她自言自語着。
毫無疑問，是方夢白。
假設的太多，真正的現實會狠狠地扇自己幾個大耳刮子的。
“我發過誓，不會再動你分毫。”析墨垂眸，在凌城的山頭上，他做了一回小人，今生不會再做第二次小人了。
甄音杳的手掌豎起，感受着夜霧纏繞指尖的悽然，她的身子一顫，等待黎明是多麼苦的一件事啊。
這一夜過後，會是怎樣，她不知道。
析墨猶豫片刻，說道：“賭什麼？我還有什麼沒輸給你的？”
“金絲雀。”她的脣形變換，喚着自己在萬翎樓裡的名號，這種鳥兒，不適合自己，偏偏又特別適合自己。
“這得問問你自己了。”析墨懸在半空的手遲遲沒點在她的鼻尖上，他收了手，又是一笑。
雲岫有點不解，按照析墨的話，她是暈倒了，被千芝送到了寶裕堂，析墨把她帶了回來，她一覺不醒。
狹長的丹鳳眼裡滿是愧疚與自責，他低聲說：“你累了，倦了，乏了，爲何不告訴我，爲何要在你倒下之後才讓我知曉……我帶你回北疆好不好，軟軟，你說好不好？”
“析墨，你在騙我。”雲岫皺眉說道，“我怎會暈倒在路邊？”
雲岫漫不經心地說：“若是你輸了，就尋一個溫柔的女子，照你的心意過完後半輩子。”
將穿過白玉小環的紅繩子系在了手腕上。
雲岫搖搖頭，“沒有。”
雲岫想着她拒絕也是無作用的，不如就順了他的意，大家都好過些。
她以手掌捂住口鼻，忍住了咳嗽。
聽着析墨鑿鑿之言辭，雲岫又是一陣訝異，半晌纔回神問道：“路邊？我怎會暈倒在路邊？”
他拈起一塊糕。
“那我們還可以打賭。”仿若又回到了初初相遇的那會兒，雲岫無聊之時便會拉上他打賭，他逢賭必輸，自是讓她得了便宜。
夜風送走了她的低吟。
“你怎麼會在這裡？”
……
“天知道。”雲岫淡淡道。
“原話應該沒有這麼不中聽。”
“他人呢？”
世上沒有那麼多的假如，但她仍然想着一番帶着“假如”二字的話。
“主上託我給公子帶一句話。”
她能做的事，還是太少太少了。
他用調羹攪着稀粥，“我……餵你，像我當初在虎牙嶺撿了你之後那樣，軟軟，我……還是不想就此放了手。”
“會來……吧……”
指腹抹過了牆壁，沾染了上邊陳舊的灰土，她撣撣紗衣，循着記憶中的小徑離開。
胭脂哂笑道：“你想保全姑娘的性命自是可以，切莫忘了別事，不仁，只能換不義。”
剩下的一大塊糕，他慢慢啃了。
調羹舀了一勺粥，送到她的脣邊。
幸好是和衣而睡的。
雲岫側過身子，一言不發。
“扶疏公子當真是有情有義之人。”
爲什麼……
無人聽見了她在這面牆前面的唉聲嘆氣。
“見過。”
她回想昨日的事，從嚴肅山莊“逃”了出來，蒙歌受傷，留蒙絡在寶裕堂照看蒙歌，隨後應承了胭脂進山。
析墨知曉她在調侃自己，但他並不在意。
一勺又一勺的米粥進了嘴，直到碗底空了。
“憑什麼我就不能做你身邊人？”析墨的目光閃動，“只能是他？你告訴我，是不是隻能是他？”
雲岫鬆了口氣，又問：“爲何你不告而別？”
他的笑意斂去，眸光比刀子還要銳利。
“你做的這一切，無關任何人。”甄音杳揚起了一個笑。
“我不奢求你不離開我，但望你別讓我離開你。讓我目光所及之處，有你，從生，到死。僅此而已。”
雲岫深吸一口氣，生平三大樂事，其中之一便是和析墨打賭。遇到這種逢賭必輸的人，雲岫深感同情，同情之餘，又覺滿足。
雲岫忽而想到了什麼，她偏了偏頭，問道：“你近日可是見過葉大人？”
“千姨？”
“你想賭什麼？”
“我一直都在這裡。”析墨放下了手裡捧着的粥碗，搬來一張椅子，坐到了牀榻邊上。
他動作是輕柔的，生怕吵醒了這裡邊躺着的人兒。
她很想見一個人。
宣告黎明的離去。
“嗯？”雲岫怔住。
此時，她大抵上是信了析墨的說辭。
“假如……”她喃喃自語，“不，沒有假如。”
雲岫醒過來，身上蓋着的是緞花軟被，枕邊放着雲輕劍，觸手可及的地方擱着一個小几，小几上是還騰着熱氣的溫水，還有一碟金黃的糕。
析墨柔聲答道：“連你都不知道的事兒，你就算問我三遍四遍，我還是不知道如何答覆你。”
擠開了雲層蹦出萬丈光芒的太陽博愛地將溫暖送進了半開的小窗。
“在暮府。”
胭脂冷冷道：“是，不過意思是這樣，我可沒胡亂改動。”
析墨清清喉嚨，“軟軟，午膳的菜品還未準備，你可有想吃的？”
爲什麼……
她覺着全身酥軟，有一種宿醉之後的難言的感覺。
額頭上的些微痛感讓她停止了自問。
天色亮了。
“是你，還是你的主子。”
“析墨，你當是明白，我和你，從一開始是朋友，現在是朋友，往後也是朋友。”
她的掌心裡攥着一塊白玉，經由她的摩挲，有了溫潤之感。
她揉了揉太陽穴，睜開眼後又是一片清明。
後背仍是微涼。
她苦苦地一遍又一遍地問着自己，沒法子給出的答案，一如往常。
可是在他擡眸的那一剎那，他垂下頭，羞澀地笑起，軟下了聲音，喚着：“軟軟。”
析墨顯然沒有把她的自語當一回事，抄起粥碗，拿着調羹，“先填飽肚子再想。”
析墨端着粥碗出了屋子，順手帶上了門。
“盤子裡還有。”雲岫出聲提醒道。
“就賭……”雲岫的食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在脣下，她絞盡腦汁地想賭注，“賭你的後半輩子。”
“析墨？”她使勁兒地眨眼，出聲喚着析墨，“我……當真是暈倒在了路邊？”
行至小廚房，他放下了碗。
衣袖擺動。
沒有翅膀的金絲雀，怎麼飛得起來呢？既然飛不起來，不如把爪子的印子除了。
她的手觸到碗邊，析墨立馬往回縮，他的眼中漾着春意，一彎，便讓人覺着心上一暖。
遠山眉微微蹙着，眉心裡的那顆極小的紅痣與繩子同色，盡顯鮮妍。
“析墨，你不必這樣。”雲岫勸說着。
假如，她的父母沒死，方夢白的父母還在這世上，方夢白如約來送聘禮，娶了她。然後夫妻倆舉案齊眉，琴瑟和鳴，相敬如賓，這些不現實的場景通通不會發生，只會上房揭瓦，雞飛狗跳。可是生活就該充滿這樣的樂趣，和他在一起，或許就是人生中最快樂的事。
詫異地掀開被子……
甄音杳按了按眉心，指甲嵌進了肉裡。
半掩的門被人推開。
一線似火驕陽劃破了晨霧。
“是這樣啊……”雲岫暗忖着，析墨的理由合乎情理，他悄悄離去也不是不可能。
“張嘴。”
“析墨。”雲岫凝視着他的眼睛，“你變了，這幾月你與我相見沒有再出殺招了。”
不留痕跡。
沒人見着她赤足走在冰涼的泥地裡。
第二次聽到這樣的話，析墨只是笑笑，岔開了話題，說：“先把肚子飽了，晚些再說這些事。”
這裡，是山中？
她眨了眨眼，乾澀的眼睛提醒着她還是沒睡好。
析墨淡淡地應道：“沒有理由。”
雲岫會意，“千芝。”
“沒什麼。”雲岫不動聲色地往後仰，讓額頭和析墨的手指隔出少許距離。
待雲岫說出了一件事之後，析墨假意咳了兩聲，用以壓制自己的笑意，他俯下身子，目光與雲岫的視線交匯，鳳眸裡盪漾着滿滿的欣喜，“保不齊這次是我贏了。”
他的語氣很平緩，“你不能決定我能得到什麼。如若你定了所有的賭注，我不會同你賭這一局。”
雲岫以手肘撐在榻上，卻被析墨起身按下。
饒是如此，析墨還是將自己想說的話脫了口：“軟軟，你好生將養着，不必此刻答覆我。我會等你，從之前，到以後，一直等你。”
析墨認真地點點頭，“是，千姨將你送到了江大夫那裡。我路過寶裕堂聽得江大夫嘆氣，進去一瞧，才知是你。把你背了回來，任你睡了幾天幾夜，今晨終於醒轉。我還想着再不醒，我便去請江大夫來看看。”
胭脂從暗處走出。
她長嘆一口氣。
矛盾如她。
眼前出現了重影，她晃了晃腦袋。
“是。”
析墨自認是一個執拗的人，認定了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好。”
她的神色黯淡了下去，黯然自語：“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恐怕外面改換天地了吧。
“你想怎麼賭？”
雲岫瞥一眼小几上擺放的吃食，再瞥一眼萬分羞赧的析墨。
“有什麼分別？”
析墨淡然一笑，“結果是沒有區別的。但是靠你的腦子殺了人，和你靠別人的腦子殺了人，感受是不同的，知否？”
“不知。”
“你當明白一點，你的主子爲了幫你報仇，設計了這麼大一個局，真就單單爲了你？她沒有別的目的？小心到頭來爲他人做了嫁衣，落得無處容屍的下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