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徑巷。
巷子東邊的大片宅院便是顧府,而西邊有一處院落佔地稍小些,位置卻更好,那是陸晏寧特意買下的,爲的是方便妻子與孃家往來。
夜已深,前堂上幾個婢女在燈下織着嬰兒小衣服。
顧經年已被擡入內堂,與顧采薇單獨說話。
“起來吧,躺着也累。”顧采薇身子沉重有些乏了,在軟榻上坐着,道:“此間斷無旁人眼線,不必拘束。”
她有這份自信,既是陸家底蘊深厚,也是她打點得當。
顧經年這才坐起,問道:“姐夫回來了嗎?”
“想必快了,他今夜當值,他那人從未錯過一次點卯,直接去了宮城也有可能。”
顧經年道:“明日他若未回來,我去尋他。”
“豈需你去?以他的本事,你有何擔心的。”顧采薇笑道,“何況你還正‘傷重’着呢。”
“我答應了裴念,會帶她去。”
顧經年把與裴念之間發生的事簡略說了,末了,道:“阿姐臨盆在即,莫操心了,我會辦好的。”
“你既無武藝,又無幫手,太危險了。”
“信裴念一次吧,她當是真想查清真相。”
說罷,顧經年岔開話題,問道:“應先生還在阿姐家吧?”
應先生名爲應時綸,是顧家的西席先生,據說早年曾爲顧北溟幕下謀士,被流矢射瞎了雙眼。姐弟倆小時候常跟在他後面學各族的語言。
說到此事,當年沒人管顧經年的教導,是顧采薇堅持要帶着他一起讀書識字。後來應時綸老邁嗜酒,過得頗爲孤苦,也是顧采薇把他帶到陸府照料。
“他還能去哪,酒癮不改,又醉了好幾日了。”
顧經年道:“我想見見應先生。”
正此時,前院傳來了吵鬧聲,有婢女匆匆而來,稟道:“夫人,十公子來了,堅持要探望十一公子。”
顧采薇柳眉微蹙,道:“天色晚了,讓他往後再來吧。”
“奴婢也是這般說的,可十公子說,既是骨肉兄弟,沒有不關心的道理,總歸得見一面才放心。”
“也好。”顧采薇既無理由攔着,吩咐道:“你去請長兄也來一趟。”
顧經年在顧家住得頗糟糕,反而在陸家有一間獨立的廂房,佈置得並不奢華,倒也舒適。
他被擡回廂房,不久,一行人魚貫而入。
爲首的是顧十公子顧繼業,臉上掛着關切之色,走到榻邊看了一眼,笑道:“你沒事吧?傷得很重嗎?”
“他就該受些傷。”
忽有婦人數落了一句,是顧家二郎顧繼宗的妻子宗婀。
宗婀是掌家夫人宗氏的堂侄女,親事便是她姑母安排的,入門頭五年就生了三個男孩,可惜沒多久,顧繼宗戰死沙場,宗婀既不改嫁也不回孃家,而是撫養三個孩子長大,還幫姑母打理顧家。
“你們倆從小也是我幫着拉扯大的,他是什麼性子我不懂嗎?他呀,凡事都躲後面,幾曾見他受過傷?”
宗婀這話是對着顧繼業說的,敲打的卻是顧經年。
顧經年對兄、嫂的問話一句都不搭理,如沒聽到一般,閉上眼睡覺。
“你兄長問你話呢。”宗婀道:“讓旁人見了,還當顧家不教導你禮數。”
“輕聲些。”顧采薇不悅,道:“他受着傷,要靜養。”
顧繼業乖巧一笑,以看戲的眼神旁觀。
“眼下他還能安得下心靜養?”
宗婀故作訝異,轉向倚在榻上的顧經年。
“你那些嫡出的兄弟們,爲家國征戰,血染黃沙,雖百死而不悔。你呢?從小隻知躲事,怕上戰場於是連武藝也不練。這也就罷了,若你只求平安,顧家不缺你一口飯吃,可你這次做了什麼?你給顧家招禍!”
宗婀話到這裡,陡然提高了音量,擡手一指。
“你擅作主張,跑去武定侯府退婚,得罪侯府,你跑去那些三教九流之地鬼混,惹出大事,你被開平司捉了,你還敢跑回陸家,你是要害死我們所有人你才甘心嗎?!我從不說嫡庶,如今看你兄弟們個個英雄,可見你的懦弱自私卑鄙是孃胎裡……”
“夠了!”
顧采薇一聲清叱,道:“這裡是陸府,二嫂跑到我家說教,恐怕不妥當。”
宗婀貌似服軟地“哎喲”一聲,嘆道:“四娘你又護着他,但你可知現在出了什麼事?再不管教,他就要害死家裡了,你怎還能把他從開平司帶出來?得把他送回去呀!”
說着,她使了個眼色,當即有幾個家僕要上前去擡顧經年。
“誰敢?!”顧采薇發了怒。
顧經年被數落之時一直毫無波瀾,只當宗婀是一個屁,但見顧家這些蠢貨要連累顧采薇動胎氣,眉頭一皺,睜開了眼。
“別動。”
顧采薇立即去安撫的反而是顧經年。
她的手按在顧經年的肩頭,阻止住他想做的任何動作。
陸府的僕婢們則立即擋在她的身前,雙方對峙而立,互不相讓。
正此時,有一個威嚴而沉穩的聲音響起。
“你們在做什麼?”
衆人轉頭看去,臉上浮起敬畏之色。
“兄長。”
來的是顧家長子,顧繼祖。
顧繼祖才三十八歲就已是滿頭白髮,一臉傷痕與皺紋,顯得十分落寞,但依舊能看出他年輕時的英挺,尤其是一雙眉眼與顧經年極爲相似,劍眉星目。
他坐在輪椅上,腰間蓋着一條毯子,因他的雙腿已經沒有了,十八年前他從軍滅南越,驚潮關久攻不下,他夜攀萬丈懸崖,斬殺名將李照天,也在那一戰中失去了雙腿,再也沒站起來過。
一生一戰,只有當年絢爛的一刀留作回憶。
推着輪椅的是一個絕美女子,頭髮簡單地盤起,挽了個墮馬髻,插着一根木釵,這是出嫁婦人最常見的發樣,比任何珠寶首飾都更襯她的美豔。
她是顧繼祖七年前才娶的妻子,名叫苗春娘,出身貧寒,連字也不識,人們都說她除了美貌一無所有,但也就是那樣的美貌能打動鐵了心不願娶妻的顧家大公子。
宗婀一直想過繼個兒子給顧繼祖,當年還曾擔心過苗春娘會給長房生出孩子,所幸七年過去苗春娘依然柳腰纖細,長房若不想斷了香火,還是可能收繼她的兒子。
因這私心,除了姑母,宗婀在顧家就只服顧繼祖。
“兄長,只怕你還不知,顧經年給家裡惹出大禍了,我只好作主將他送回開平司……”
“輪不到你作主。”
顧繼祖並不理會宗婀的討好,道:“想必後宅你管得太多了,如今連府外的事也敢插手。”
“兄長?我是爲顧家好嘛。”宗婀委屈道:“若不交出他,開平司又要找麻煩……”
“他是我弟弟,還輪不到你管。”顧繼祖聲音不大,語氣卻不容置喙,“都回去。”
如今顧北溟不在,他就是顧家家主。
宗婀、顧繼業等人雖不甘願,也只好悻悻退去。
顧繼祖這纔看向顧經年,道:“你既喜歡在四娘這待着,那就好好靜養。”
說罷,他向顧采薇點了點頭,溫言道:“安心生產,不必擔心別的,真到了顧家有難的時候,還有我。”
“多謝兄長了。”顧采薇這才展顏一笑。
兄妹倆一母同胞,感情自然不錯。
顧采薇沒有留意到,在她身後,顧經年的手正在被子裡不可抑制地顫抖。
他再次閉上眼,彷彿能感到腕上的刺痛,就像一整條手筋都被挑走了。
額頭上微微覆了一層薄汗。
面對宗婀、顧繼業,顧經年沒有任何情緒波動,他從來就沒把他們放在眼裡過,反而是顧繼祖來時,他那種忌憚的反應卻是應激的,他無法剋制,眼中甚至浮出了深深的恨意。
顧采薇一直認爲顧經年討厭顧家,是因爲恨管家宗夫人。
但她從來不知道,顧經年最恨的,其實是長兄顧繼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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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繼祖的輪椅被推出大堂,等在外面的顧繼業、宗婀便迎上前。
“兄長。”顧繼業道:“父親遭人陷害,我們擔心顧經年闖禍,被人拿了把柄。”
顧繼祖以看蠢貨的眼神瞥了他一眼,道:“這不是你能管的。”
“可我……”
“回去吧。”
幾人一道轉回顧家,氣氛壓抑。
顧繼業心中不滿,暗忖莫非是顧繼祖自己頹廢消極,便想任顧家自生自滅。
他走在後面,嫌棄地打量了顧繼祖一眼,目光落在苗春娘那窈窕的身軀上,不再移開,直到把兄嫂送回了院子。
他與宗婀則還要去把今夜之事回報宗夫人。
二人屏退下人,邊走邊說。
“顧家就是累贅太多。”
“誰說不是呢。”宗婀道:“姑母管這麼一大家子,太不容易了。”
“娘擔心因那賤種而得罪了武定侯。”顧繼業道:“讓我明日去侯府賠禮。”
“四娘既去過了,怎還讓你去?”說着,宗婀眉毛一挑,會心笑了笑,道:“姑母是想讓你?”
“不錯。”顧繼業道:“論起來,我與侯府之女纔算相配,原先那門親事未免太奇怪了。”
他語氣並不高興,反而不滿地“嘖”了一聲。
“但,讓我去撿那個賤種不要的,真是煩……”
宗婀道:“眼下是顧家危難之際,武定侯望高權重,交好他,他才能幫顧家。”
“我知道。”顧繼業語氣沉穩,“得有人爲家族承擔,我該站出來。”
宗婀笑道:“我的小阿弟長大了。”
“二嫂!”顧繼業有些着惱。
“好好好,不叫你小阿弟了……忽然想到,當年我來了顧家好久,你卻不知我其實是嫁進來了,還問‘阿姐怎麼到我們家玩這麼久?’,那時你穿着開襠褲總追着我跑,唉,好多年沒聽你喚我‘阿姐’了。”
宗婀十七歲嫁來時,顧繼業才三歲,一轉眼,他已長得高大英俊,要娶妻生子了。
而她也守寡快十年了……
“阿姐。”顧繼業忽然喚道。
宗婀停下了腳步,深深看了他一眼,抿嘴一笑,調笑道:“你說,是顧采薇與顧經年那對姐弟親近,還是我倆親近?”
“呵,他們?他們從小就喜歡躲起來玩,誰知他們是怎樣。”
“也是,我們只是遠房表親,不如他們親近。”
夜風吹過,顧繼業能聞到二嫂身上的香味。
他目光落在她飽滿鮮豔的嘴脣上,眼神逐漸迷離。
下一刻,豐腴的身體貼了上來,兩人哼了一聲,撞進小徑旁的竹林。
乾柴烈火,一點便燃……
後花園裡並沒有下人走動,但月亮從雲朵裡出來時,隱約能看到黑暗中有一雙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