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悶響,顧經年摔在了山崖下的裂石之間,傷痕累累,許久沒有動彈。
數不清有多少虺蛭從他身邊跑過,密密麻麻。
火燒了很久,直到次日下午,萬春宮被漸漸燒成灰燼,上萬人一夜之間失去了性命。
烈焰猶不罷休,沿着山林燒下來,終於將剩下的虺蛭全驅趕進了山谷。
這是一條三角形的裂谷,兩岸懸崖高聳,並沒有別的出路,通往萬春山的那條陡坡已然是最緩的了。
遠處的山火烤乾了顧經年身上的血跡,血痂讓他的皮膚有些發癢,他終於從昏迷中醒了過來。
“咳咳咳……”
濃煙嗆鼻,瀰漫着濃郁的焦味,以及摻雜在其中一縷烤肉的氣息。
天灰濛濛的,眼前景象混沌,無數的灰燼從上方飄落下來,像雪,像霧,卻比雪霧要危險得多。
顧經年恍然回到了他很小的時候。
彼時他還生活在戰俘營,被稱爲越國餘孽的數千人殺進了瑞軍大營,燒得天地盡成灰燼,而他也被一顆火球擊中了背,那灼熱的刺痛感至今記憶猶新,背上的傷痕也始終沒有消下去。
也就是這件事,喚起了他對火焰的天然恐懼。
萬春山上的熱浪撲來,顧經年下意識地往山谷裡走去。
他已經又餓又累,隨着體力的流逝,傷口癒合的速度也越來越慢,他也擔心被虺蛭襲擊,直到真的喪命在這裡。
可在那灰濛的視線裡,他看到了一個奇異的現象。
也許是出於對火焰的恐懼,那些小虺蛭開始往大虺蛭身邊聚集,任由對方吸食它們的血肉。
當顧經年走近它們,少有虺蛭再對他發動進攻,畢竟已有太多血肉供它們飽餐,他現在只是小小的蒼蠅肉,而它們眼下迫切需要的似乎是一個強大的宿主。
“嘭!”
隨着一聲巨響,一團黏糊糊的血肉濺在顧經年身上。
而就在前一刻,他還看到那個三頭虺吸食了十餘個同類、身體不斷變大,直到大得宿主拖不動了,它也試圖輸血讓宿主變得強壯起來,可這種粗暴的成長方式並非凡人之軀可以承受,終於是弄爆了。
見此情形,顧經年深刻地明白爲什麼麻師說“以蛭養虺”了,眼前情形顯然不是雄虺的生長方式,而是人爲干預的。
劉子延那輕輕巧巧的“好料”兩個字,對應的是越來越多宿主成了一攤血肉。
也有三頭虺吸食同類,長大,成了四頭虺,很快卻在前方遇到了更大的四頭虺,兩個體積有着莫大差異的四頭虺相遇,更小的那個很快失去了氣勢,匍匐在地上,迅速被吸吮得只剩乾枯的皮囊。
更大的那個四頭虺繼續成長着,身軀盤虯在一起時足有屋子般大小,展開來則像一株參天巨樹,似乎就快要再長出一個頭來。
可惜,最後還是“嘭”地一聲,它的宿主還是爆裂開了,它巨大的身軀轟然砸倒,瘋狂地甩動,發出了淒厲的嘶吼,揚起無數塵土,漸漸歸於平靜,被吸乾。
山林還在繼續燃燒,熱浪灼人,顧經年繼續向前,看到了五頭虺。
它長在一個巨人身上,那巨人有普通人的兩三倍那麼高,頭髮稀疏,五官如刀削斧劈,皮膚呈怪異僵硬形態,像是一塊塊樹皮……幾乎可以肯定,這也是個夷海異人。
五個虺首從巨人的肚中鑽出,分別咬向周圍的大虺,像是天神張開了五根手指轟然蓋下。
就連顧經年都感受到了危險,他猜想,自己要是被這五頭虺給嚼碎了就不太可能自愈的了。
這時,他再次看到了黃虎。
黃虎又壯實了一圈,身上的四頭虺長到了昨夜的兩倍,正在與另一個四頭虺鏖戰,稍落下風,被咬斷了一個刃角。
五頭巨虺也看到了它們兩個,催動着巨人往這邊來。
意識到自己終究只能成爲養料,正在與黃虎爭鬥的四頭虺悲嘶一聲,失去了戰意,頓時被黃虎咬住身軀,吸食了乾淨。
待五頭巨虺趕到,黃虎卻不像別的弱小虺蛭那般甘願成爲養料,而是轉身離開了。
顧經年方知這些怪物原來也有各自的性格。
他儘可能地貼着懸崖的邊緣走着,尋找着往上攀爬的地方,漸漸走進了山谷最深最窄之處。
忽有沙石落在他的頭上,他擡頭看去,只見懸崖頂上不時光亮閃耀,是那些銀甲守衛。
想必那些人正在爲取六頭虺之心做準備。
不對,顧經年目光再一轉,發現落在他頭上的沙石並非來自懸崖頂上,而是就在上方二十多步的距離,有一棵小樹斜斜長在懸崖上,正在微微晃動着,樹冠當中藏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有片刻工夫,他以爲那是隻大松鼠,但馬上就認出了那是麻師。
顧經年脫掉身上殘破的盔甲,攀援而上。
麻師好不從容易才找了個舒服的位置蹲在樹幹上,一低頭,見到顧經年爬上來,拿起一支竹管放在嘴裡就想吐出迷煙,可他的竹管已不多了,搶虺心時必然得用到,用在這個不死鬼身上難免有些浪費。
他只好瞪着一雙小眼,看着顧經年越爬越近,猶豫着是否一腳將對方踹下去。
小眼瞪了一會大眼,麻師終究是伸出了手。
“顧公子,你坐,這兒舒服,視野也好……小人沒有騙你,你馬上就能看到六頭虺,那煉虺之人一會也要來的,你想知道什麼,儘可問他。”
換作是陸晏寧、裴念等人,見到這個一夜之間害死上萬人的十罪不赦之輩,必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懲惡揚善。顧經年卻沒有那麼強的是非善惡觀,他平生被人當藥,眼看有人把別人當藥,只是習以爲常。
兩人擠着坐在小樹幹上,顧經年問道:“你打算如何取虺心?又如何離開?”
“走一步看一步嘛。”
麻師恐顧經年不信,又道:“恰是因爲沒有計劃,纔打亂了老傢伙的佈置,你看,他們現在也慌。擔心出不了虺,或來不及取心。”
顧經年順着麻師指的方向看去,只見高崖之上忽落下幾個極高大的身影來。
麻師道:“現在再放料子,可來不及啦,若此番再失敗,只能再建一個萬春宮,再養一萬人。”
“何謂來不及取心?”
“虺心還是現取現食的好,就像食材放久了,便沒那麼新鮮。”
“你說的老傢伙,可是劉衡。”
“我也沒見過,只能說我正是在劉府得知了萬春宮之事。公子想必也看到了,能驅異人爲己用,他手段可謂了得,便連籠人也怕他,其餘我就不知了。”
“他是如何驅使異人的?”
“公子又是爲誰在此奔走?失了顧家的保護,任公子有通天能耐,在這中州大地形單影隻,勢孤力寡,又如何能活?”
說罷,麻師自知失言,乾笑兩聲,指着山谷中的虺潮,道:“看,漸漸有分曉了,公子覺得哪個能出虺?”
眼前的場景絕對稱不上賞心悅目,虺身糾纏,看得人頭皮發麻,但大虺小虺之間的體積差異已經越來越明顯了。
遠遠看去,大的如一座山丘,小的只像是山丘上的樹木。
“依我看,那個巨人也許能出虺。”麻師擡手一指,“公子覺得呢?”
顧經年並不想參與這種討論,可目光一轉,卻見了山谷中的黃虎正在痛苦地嘶吼,長出了第五個虺首,它已算是龐然大物,可相比於那巨人猶是小巫見大巫。
“嘭!”
有火球從懸崖上方砸落,落在山谷中,依舊熊熊燃燒,遂有被燒着的虺蛭發出了恐怖的尖叫聲。
彷彿是怕顧經年看不懂,麻師指着遠處還在着火的山林,道:“等到山火滅了,它們就不會再自相殘殺,會轉頭尋找出路了,現在放火,爲的是逼它們儘快出虺。”
果然,隨着火球不斷落下,虺蛭們又開始陷入瘋狂,越來越多的五頭虺失去了宿主,悲嘶倒地,其餘的都涌向了寄身於那巨人的大虺,任它吮食。
它越來越大,幾乎要填滿半個山谷,直到虺頭猛然一仰,居然快探到懸崖上方。
很明顯,站在懸崖上的銀甲守衛被嚇到了,有人沒忍住放出了箭。
龐然大物,這是真正的龐然大物。
麻師激動地站了起來,眼裡發光,不住地道:“是它,就是它了,出虺啊,怎麼還不出?”
他迫切地盼着那虺蛭擺脫宿主,長出自己的身軀,心臟。
忽然。
巨虺身子扭曲,發出了憤怒的嘶吼。
黃虎還沒有臣服,五頭虺咬在了巨虺身上,巨虺當即回身撞去,刃角直接刺裂了黃虎,撞在懸崖山壁上。
一時間彷彿山崩地裂。
麻師驚呼一聲,腳下的樹幹被他踩斷,與顧經年頓時摔了下去。
寄身於黃虎的五頭虺眼見不敵巨虺,當即逃竄開來,迅速咬住幾隻小虺吮吸以恢復體力。
它驚懼之下,也不管大肉小肉,一口叼住了落在嘴邊的顧經年。
“噗,噗。”
兩顆巨齒刺入顧經年的體內,吸吮他的鮮血。
顧經年拔出匕首用力一劃,虺首吃痛,仰頭,將他摔飛了出去。
下一刻,巨虺趕到,一口咬向黃虎。
顧經年摔落在地,感到渾身無力,方纔短短的片刻,他竟已被吸走了太多的血,腦中昏沉,恨不得立即就暈過去。
然而,就在他眼皮快要閉上之際,他恍惚看到了一個奇怪的畫面。
黃虎好像轉頭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