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擋在顧經年面前之人體形超乎常人的高大魁梧,身上的衣物幾乎已完全裂開,顯出一塊塊充滿力量的巨大肌肉。
是黃虎。
他比原來更壯碩了一大圈,但確實是那個死掉並被虺蛭附身了的黃虎。
羽人一劍劈下,劈斷了他手裡持着的刃角,鋒刃劈進他的手臂直到卡在骨頭上。
待看清擋劍者是誰之後,羽人也愣了一下。
六頭虺褪殼而出時,她自然也關注到了,理所當然地認爲被寄身之人已經完全沒用了。
當蛹破繭成蝶,誰還會去關注那個繭?
又不是蠶。
就是羽人這一愣神的剎那,黃虎一拳擊出。
“嘭!”
這一拳看起來平平無奇,沒有任何花樣,就是力氣極大,似繼承了六頭虺的撼山之力。
羽人反應過來的第一瞬間就振翅向後飛去,但身體還是像風中殘葉般在空中飄飄蕩蕩。
“落霞!”
琴兒大喊着羽人的名字,忙向蒲伯道:“快救她。”
蒲伯擡手一揮,一陣風捲向落霞,託着她緩緩落下。
此時,六頭虺終於恢復了體力,尾巴一擺,將劉衡主僕三人狠狠甩了出去。
那飛車瞬間被擊得粉碎。
半空中,只見琴兒一手捂着傷口,兩手分別拉着劉衡、蒲伯,蒲伯還在扇風,但三人還是重重撞向了山壁。
而在最後一刻,琴兒、蒲伯竟是以自身爲肉盾,拼命地保護着劉衡,極害怕他死了。
六頭虺奮力仰頭掙脫着身上的鎖鏈。
山火正在迅速逼近,濃煙瀰漫。終於,在大火襲捲而來之前,它拼着被鎖鏈勒斷了一個頭,掙扎了出來。
巨大的虺首轟然砸落在地,灑下漫天血雨,剩下的五個虺首發出刺耳的悲鳴,在被烈火燎身之前,爬上了那倒塌的懸崖。
它用虺首合抱住懸崖上的幾塊巨石,拖着它那疲憊的沉重的身軀往上爬。
同時,尾巴一卷,卻捲住了兩個人。
顧經年眼看烈火襲來,正想攀援而走,就與黃虎一起被虺尾給捲住了。
虺身看着可怕,身陷其中反而沒那麼讓人不適,他被舉得很高,看到烈焰在下方燃燒,看到山谷漸漸到了他的腳下。
他還感受到了它的心跳。
雖然六頭虺體積巨大,但心臟也就在尾巴這一段。
“咚、咚、咚……”
那規律而有力的震動與顧經年體內的心跳好像是一樣的節奏。
很快,大虺爬出了山谷,甩下了尾巴上的兩人。不問方向,本能地往有更多深山老林的南面竄去,壓倒一片樹木。
它傷得太重了,迫不及待地想要躲起來休養。
顧經年起身,轉頭一看,只見那個名叫落霞的羽人撲騰着翅膀從山谷中飛起,手裡拎着幾個同伴,將他們放到懸崖對面,接着,她再次飛翔,朝着大虺逃竄的方向追去。
懸崖對面,一隊銀甲守衛快速趕到,接應了劉衡。
顧經年見狀,也往那個方向走去。
很快,他聽到了身後有腳步聲,是黃虎大步跟上,很快就走到了他前面作護衛狀,並扒開樹枝,踢掉荊棘。
顧經年嫌他那過份高大的身軀擋着視線,伸手一撥,讓他到後面去別礙事。
這次,黃虎竟是一句話沒說,老老實實跟着。
“黃捕尉。”
進了叢林,顧經年開口問道:“你是怎麼活下來的?”
“我不知道。”黃虎顯得十分茫然,道:“好像做了個夢,夢到我成了虺蛭……很餓,感覺要死了,是公子餵食了我。”
顧經年現在依舊能感到那次失血之後的虛弱,自嘲地輕呵了一聲。
他知道自己就是弱,總是被當成食物、藥物餵食。
“我看你身上的傷都好了,這是怎麼回事?”
“是,回公子話,我也不知道。”
顧經年覺得黃虎變了,說不上哪裡,就是怪怪的。
之前分明是個不可一世的傲慢莽夫,現在卻顯得緊張,有種不合時宜的恭謹。
“你怎麼了?”
顧經年問道,邊走邊回過頭看了一眼黃虎,意外地發現黃虎胳膊上的傷已然癒合了。
“你這是?”
顧經年極爲驚訝,一走神,路邊的一根樹枝插進了他的脖頸。
黃虎整個人如遭電擊,臉色倏然大變,連忙上前,伸出雙手想去救顧經年,卻傻站在那不知如何是好。
“公子,你沒事嗎?”
“嗯。”
顧經年拔掉身上的樹枝,看了看黃虎,看了看手裡的樹枝。
比起黃虎死而復生之後的變化,他不覺得這一根樹枝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可當他拋掉樹枝,卻發現黃虎看他的眼神……就像是一隻狗在看主人。
顧經年小時候養過狗。
那是他到顧家後的第二年,在路邊撿到了條可憐兮兮的小狗,身上皮毛斑駁不堪,腳瘸了一隻,眼睛也瞎了一邊,他把它抱回自己的小屋,每天照料,漸漸的,小狗的皮毛光亮起來。
它會對着他打滾,讓他摸它的最柔軟的肚皮。
顧經年與狗之間遠比家人親近。
直到有一天,小狗被顧繼業踩死了……有很長一段時間,顧經年總是在想着早晚會殺掉顧繼業。
再後來,因爲顧采薇的努力,顧經年的殺意才漸漸淡了。
此刻,顧經年看到黃虎的眼神,又想到了他的小狗,想到了對顧繼業的恨意。
但黃虎不是狗。
顧經年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了,道:“看我做什麼?”
“公子……”
“嗯。”
“公子?”
“有事你就說。”
黃虎猶豫道:“我覺得很怪,我覺得你如果……死了,我也會死。”
顧經年不太信這種玄之又玄的東西,讓黃虎伸手過來,他拿起刀,在黃虎手掌上割了一道,等了一會,那傷口開始慢慢癒合了。
見狀,顧經年的嘴角微微一揚,有些譏誚。
他在笑顧繼祖。
顧繼祖想方設法都想要的,飲他的血、吃他的肉,可惜都沒用,陰差陽錯之下,卻是成就了黃虎。
爲何?
想來想去,虺蛭吸了血就能迅速增長,可見與人進食的方式是完全不同的。六頭虺吸了他的血而長出了虺心,也許因此有了自愈的能力,那一刻,黃虎與六頭虺還是一體的。
也可能是反過來的,比如顧經年的母族曾經也被虺蛭寄身過,所謂虺心良藥指的就是長出虺心的同時,宿主也會受益。
具體如何,還得是劉衡更清楚。
總之,死了上萬人,隨時可能被砍頭、被火燒,得了莫大的機緣纔有此結果,顧繼祖就是想學黃虎也不可能。
想到這裡,顧經年身子卻是僵了僵。
就他那位斷腿的兄長,若是知道有這法子,哪怕要殺上萬人,哪怕會萬劫不復,也會想試一試的。
那這萬春宮,幕後主使只有一個劉衡嗎?
如果是爲了造反,顧北溟必然會做得更好,但若是爲了治那個斷腿的兒子呢?
一念至此,顧經年心中對顧北溟的本就不多的信任坍塌了。
“公子,我是在說啊,你餵養了我。”
黃虎還在顛三倒四地說話,把顧經年從沉思中拉了回來。
“所以?”
“我心裡總有種感覺,如果不能報答公子就很難受,說不上來的難受……”
黃虎撓了撓頭,實在是不知如何形容心中那感受,最後用了一個比喻。
“怎麼說哩,就好像…嗯,像野狗得到了餵食,就會認主人,對,就像這種感覺。”
這麼一說,他覺得這個比喻竟是十分貼切,上下打量着顧經年,臉色也奇怪起來。
“怎麼?”
“主人?”
“嗯?”
黃虎倒吸一口氣,瞪着眼,像是發現了什麼奇異之事,喃喃道:“怪哉,還真是舒坦……主人?”
又試探着喚了一聲,他似乎很痛快,臉上不自覺地洋溢出了笑容。
“我知道了!我想認你爲主,我心裡就有這種衝動,那就……”
“你正常一點。”
顧經年不習慣這麼魁梧的一個大漢像小狗一樣對他叫喚。
“是,主人。”黃虎抱拳行禮。
“你就說,你想怎樣?”
“主人怎麼說,我就怎麼做。”
“還是叫顧公子吧。”顧經年無奈道,“若讓旁人知曉你成了異類,會很麻煩。眼下知道的只有劉衡主僕,得把他們殺了。”
“是!”
黃虎先是應了,又昂揚道:“能有何麻煩?我與公子這麼強大!”
“不,一定要謹慎。還有裴念、尤圭,你也要關照他們莫把你被虺蛭寄身過之事說出去,實在不行,把他們也殺了……我姐夫肯定是不會說出去的。”
不知不覺中,顧經年已與黃虎關係更親近了些,至於裴念,本只是互相利用的關係。
黃虎道:“公子放心,緝事和老尤會幫着我的。”
“你若能瞞過去,就繼續在開平司混吧。”
“是,但我實際上還是聽公子的。”
顧經年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不置可否,道:“走吧,找大虺。”
“是,找大虺做什麼?”
“劉衡要取心,找到大虺就能找到他。”
“懂了,先捉起來審,再處理乾淨。”黃虎拍着胸膛道,“公子放心,我專門幹這行的。”
顧經年還是有些不太適應黃虎的熱情,他過去沒有朋友,現在則害怕交了朋友又失去朋友。
但他也很慶幸,吸了他的血並與他成爲同樣異類的不是顧繼祖而是黃虎,有時候,狗或者陌生人都比他的至親們能讓他感到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