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燈如豆,把散亂在桌上的紙張照得更加泛黃。
顧經年沒在意屋外的動靜,目光完全被他找到的幾張紙吸引了。
那應該是從什麼書卷中撕下來的殘頁,紙質已然泛黃,彷彿一碰就要破碎。
展開來,上面是以簡單的筆墨勾勒出的圖畫,配着幾列小字。
第一張畫上是隻異獸,該是九頭蛇,長長的身子盤虯着,張着九張血盆大口,似要奪人而噬。
微風吹動顧經年手裡的油燈,火光搖晃,九頭蛇也像在隨之舞動,隨時能從畫中鑽出。
旁邊寫着一列字——“雄虺九首,往來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
再下面,有人以不同的筆跡添了一段註釋。
“雄虺,古之兇獸,九首蛇身,自環,食人無數,吐液爲澤,其味腥惡,百獸聞之即死,繁衍於西南陵荒澤……”
顧經年對此興趣不大,卻很在意這幾張紙上是否有對其它異人的記載,遂又翻過看下一張紙。
這張紙上倒是畫了一個人。
顧經年來了興趣,看向旁邊的小字,只見上面寫的卻是“屍蛭”二字,再看那畫中人,張着大口,從中吐出了蟲子來。
這依舊不是異人,而是異獸。
下方也有註釋。
“有蟲名曰屍蛭,獸首蛇身,蟠蜿蛆行,寄內腑而生,吐涎產卵,噬肉成蟲。”
繼續翻閱,看到一張地圖,他能辨認出畫的是汋陽西郊百餘里外深山峻嶺中的某個山谷。
至於剩下的,都是些藥方了。
顧經年不由失望,這些與他一直在查的事,與將軍府的案子似乎都沒有關聯。
正在此時,院中傳來了一聲大響。
顧經年把找到的紙張收入懷中,轉身出了屋子,見是槽廄裡的騾子非常不安,拼命撞着柵欄。
隨着又一聲響,騾子不顧受傷,終於撞開了柵欄,頭也不回地撒蹄衝了出去。
廚房中,那低沉的嘶吼聲越來越響,漸漸讓人感到了不安。
他快步過去,一把將站在那探頭探腦的沈靈舒拉到身後。
“別動我。”
沈靈舒掙開他的手,惱道:“不是嫌我聒噪嗎?跟來做甚?”
“出去,這人有病,別沾了病氣。”
顧經年說的是那個昏迷的彪形大漢。
這裡是藥鋪,那人是被大夫拉回來的,又一直昏迷不醒,當然很可能是個病人。
“你聽。”沈靈舒道。
顧經年掃視屋中,並沒有見到有關着任何猛獸。
月光照進來,唯見那彪形大漢的肚子劇烈起伏着,嘶吼聲似乎正是從中發出的。
“他打鼾呢。”沈靈舒道。
這大概是眼下最合理的解釋了。
“我還以爲我爹的鼾聲是天下最響,可這人的鼾聲才真是難聽,像肚子裡裝了頭猛獸,他來看的就是這鼾病吧……”
顧經年不理沈靈舒的聒噪,忽眯了眯眼,走上前幾步,把手裡的油燈湊近彪形大漢的臉。
他方纔沒注意到,這彪形大漢的右頰有一個烙印。
而他恰恰很熟悉這個烙印。
那是由“驍毅軍”三個小字,與一個“俘”字所組成,顧北溟軍中若俘虜了敵兵,常常會在其臉上烙下這個標記。
鳳孃的那番話便在他腦中回想起來,原來這彪形大漢並非與他在查的事無關。
“異人刺客?”
“什麼?”
沈靈舒好奇地湊上前看顧經年在看什麼。
“這是……”
忽然,昏迷中的彪形大漢睜開了眼。
那是一雙毫無感情的冰冷眼眸,佈滿了紅血絲,莫名的駭人。
沈靈舒嚇得用力一捉顧經年的胳膊,向後退了兩步。
“你醒了?”顧經年問道:“你是雍軍?被俘虜來的?”
彪形大漢不說話,只有肚子裡還在發出低沉而刺耳的嘶吼,聲音越來越強,越來越讓人毛骨悚然。
他盯着眼前的兩人,緩緩起身,像是要貼上來咬他們。
沈靈舒覺得眼前這人很可怕,拉着顧經年想要離開。
彪形大漢站起身,蹣跚地跟上。
他歪着脖子,面無表情,肢體僵硬,走路時搖搖晃晃,樣子有種說不出的彆扭。
終於,他張了張嘴,卻沒有聲音,彷彿是喪失了說話的能力,唯有嘶吼聲不斷在他的肚子裡響起。
那肚皮下的蠕動越來越劇烈,像是有野獸在他肚子裡掙脫着要出來。
一股濃烈而奇異的惡臭從他口中散播而出。
沈靈舒頓覺噁心。
“我……我有些頭暈。”
顧經年亦感到危險,摟着沈靈舒快步出了廚房。
院內,阿沅跑去追獵犬沒追到又跑回來,委屈巴巴地道:“姑娘,狗丟了……嗝,你放開我家姑娘!”
她揉了揉眼,視線中,只見顧經年把沈靈舒抱在懷裡,登時大急。
“登徒子,你做什麼?”
“扶着。”
顧經年正要把沈靈舒交到阿沅手中,下一刻,院中再次傳來了喝叱聲。
“都別動!”
“京府辦案,所有人一律不許動!”
八個差役提刀而入,身上穿的是汋陽府衙的皁服,個個都擺出凶神惡煞的表情。
“京府捉拿賊人,你等報上名來……你給我站住!”
“叫你站住,再敢走一步,以拒捕論!”
“拿下!”
這一個瞬間。
刀光揚起,差役們大喝不止。
顧經年還摟着正在掙扎的沈靈舒快步而走。
阿沅上前去接,忽然瞪大了眼。
彪形大漢張嘴怒吼,同時,他那不停鼓動的肚子忽然爆炸開來。
血肉飛濺,灑了漫天。
顧經年餘光中看到有一物襲來,下意識用身體擋住沈靈舒。
緊接着,他背上已是劇痛。
“你捉痛我了,放開……”
沈靈舒還在呼喊,忽然被顧經年用力一推,整個人摔了出去。
她摔落在地之前的剎那,目光落處,見到顧經年的胸膛暈起一團鮮血,有鋒利的尖角從中貫出……接着露出了一個可怕的蛇頭。
那是一條頭頂長着鋒利刃角的巨蛇,蛇身足有人的大腿那般粗,擊穿了顧經年的身體。
少年還站在那,臉上顯出痛苦之色,表情卻還很茫然,眼睛看着她,疑惑,卻也堅毅。
狂徒、懦夫、膽小鬼……
沈靈舒忽想起了今天罵顧經年的那些詞,然後摔在了地上。
“啊!”
阿沅嚇得尖叫,一邊跑去扶沈靈舒,一邊大哭。
“蛇啊!”
巨蛇緩緩縮了回去,在顧經年身上留下一個大大的血窟窿。
透過這血窟窿,能看到有什麼東西在他身後舞動着。
顧經年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胸膛,一愣,面朝下,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沈靈舒這纔看到發生了什麼。
那不是“一條”巨蛇。
同時從彪形大漢肚子裡鑽出來的,有三條巨蛇,或者說是三個蛇頭共用着同一個身體。
它們的身體沒有鱗片,沒有表皮,粗壯的筋肉由黏液包裹着,在空中扭曲舞動,怪異而可怖。
這是沈靈舒在軍中也從未見過的怪物。
她的目光不小心看向彪形大漢的肚子,隱約能看到裡面的血液、內臟已經完全空了,怪物的身體末端樹根一樣與彪形大漢相連,完全融爲一體。
彪形大漢還在走動,他是怪物的眼睛、手腳,他就是怪物本身。
在擊穿了顧經年的同時,蛇頭也在襲向那些差役。
血盆大口狠狠地咬斷了一個差役的脖子,用力吸吮,那吸吮的聲音很大,讓人能感受到血液的迅速流逝。
“妖……妖怪!”
有差役情不自禁大喊出聲,聲音很快又戛然而止。
“殺啊!”
也有差役揮刀相向,刀才揚起來,肚子已被蛇頭上的刃角刺透。
剩下的轉身就逃,有人還未逃出多遠,已被咬住大腿往回拖,摔在地上,哇哇大哭,死死捉着角門的門檻,接着便是一聲響,大腿被扯斷了,身子肉眼可見地失去了血色。
巨蛇叼起被吸乾的殘軀一甩。
“嘭!”
倒罩房的木門被摔碎,大堂內的病人正在看這邊發生了什麼,頓時爆發出了恐怖的尖叫聲。
“啊!”
怪物聽得動靜,身軀開始興奮地扭動,像是嗅到了豐盛的大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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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鑼巷口,有婦人與小男孩坐在仁心藥坊斜對面的石凳上,輕聲交談着。
二人是跟蹤沈靈舒而來的羅全、亭橋丙。
月光灑下,亭橋丙看到了身邊的豔麗臉龐,愣了愣纔想起這就是自己那個粗魯的同僚,又別過臉去。這般幾次之後,他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說真的,我硬了。”
“討厭,小竹籤。”
羅全嗔了一句,聲音竟完全是嬌滴滴的婦人音色。
“夠了。”亭橋丙問道:“你怎能扮得這麼像的?”
“這算什麼?”羅全悠悠嘆息,“我在易家當過下人,學到的就是些皮毛本事,易家那些真傳弟子裝扮起來,纔是真的一模一樣,這裡面學問大嘍。”
說到這裡,羅全一頓,又道:“我在想,我帶着你跟蹤,太容易被發現了。”
“哈?”
亭橋丙聞言不屑,道:“我這樣子,誰會起疑?”
“每次不是老太婆帶小孩,就是婦人帶小孩,老頭帶小孩,你的扮相太窄了,知道嗎?”
“去,你去逮了顧經年,問問他,是怎麼發現我們跟蹤的。”
“噓。”
說話間,有許多差役舉着火把沿街而來,挨家挨戶地封鎖、搜查。
羅全怕他們打草驚蛇,道:“我繼續盯着,你去問問,出了何事?”
“好。”
亭橋丙於是走向長街,向差役問道:“你們頭兒在哪?”
“小屁孩,滾……”
差役話到一半,忽見到了開平司的腰牌,臉色一變,低聲道:“這邊請。”
亭橋丙邊走邊問道:“出了何事?”
“小人們也是奉了開平司的命令搜查,有賊子在城外十里鋪藥倒了兩位上差,劫走了一個證人,賊子所駕騾車似乎往這一帶來了……”
那邊,羅全等了一會,見還是有八個差役闖進了藥鋪,不由皺眉。
正猶豫着該怎麼辦,突然聽到了劇烈的動靜。
驚呼、慘叫、嘶吼……
他大吃一驚,連忙掏出裙底佩刀,大步衝進藥鋪。
藥鋪裡已是血光地獄。
木牆已碎了,到處都是血肉,有人受傷倒地,有人想逃卻被巨蛇般的異類刺穿,也有人嚇得不知所措,蜷縮在地上瑟瑟發抖。
“虺蛭?”
羅全喃喃一聲,有些迷茫。
他近兩日才聽說過這異類,今日也是初次見到。
“小心!”
眼看虺蛭要咬向院子角落裡的沈靈舒,羅全大步衝上,一刀劈下。
他很緊張,這一刀全神貫注,用盡了渾身氣力。
“呼——”
破風聲中,刀從正面直接劈入一個蛇頭,血高高濺起。
羅全大喜,心想虺蛭原來不過是肉體凡胎,可手中的刀卻嵌在了它的頭上,一時沒拔出來。
下一刻,另一個蛇頭重重地撞在他身上,刃角狠狠地刺穿了他的心臟。
他被高高舉了起來,感到虺蛭的毒牙咬進他的肉裡,吸吮着他的血液。
在半空中,他能看到地上散落的屍體與殘肢,看到虺蛭那三條巨蛇一般不停扭動的身體,看到它的宿主,一個彪形大漢。
他還看到,地上有一個渾身浴血的人正在努力站起來……
眼前一黑,羅全被甩了出去,重重砸在了牆上,身子像破布袋一樣摔落於地。
“大娘!”
沈靈舒眼見一個婦人衝上來救自己,被怪物撞出去,連忙過去想幫對方。
她伸出顫抖的手去探對方的鼻息,卻發現那是個男子,胡茬扎手,且已經完全斷氣了。
“姑娘快逃!”
阿沅忽然哭喊。
沈靈舒回過頭,眼看一個血盆大口咬來。
她想逃,卻已嚇得雙腿發軟,站都站不起來,惡臭撲鼻,她不知所措,只好閉上眼。
“噗。”
沒有預想中的疼痛,沈靈舒睜開眼,有人站在了她的面前。
顧經年。
他還沒死,再次以身體替她擋住了怪物的襲擊。
刃角從他的背後穿透而出,他站在那,如山一般高大、堅定。
然後,他擡起手,狠狠插進了蛇頭上的兩個眼睛。
嘶吼聲陡然拔高。
怪物吃痛,瘋狂扭動,顧經年卻死死捉着它的眼眶,不讓它從自己身體裡抽出來。
另一個蛇頭遂狠狠咬住他的脖頸。
顧經年忽然鬆手,一把拔下了那嵌在蛇頭上的刀,揮刀亂砍。
而他的身體,也被不停撕咬、拉扯。
“不要……”
沈靈舒不忍再看,用手捂住臉,卻還抑制不住地發出嗚咽,大顆大顆的淚水不停從眼中滾落。
在她淚水模糊的視線裡,顧經年連劈數刀,硬生生砍斷了一個蛇頭,怪物那斷了頭的身體在空中亂舞,不停噴灑血液,如漫天雨下。
電光石火的間隙,顧經年箭步衝上,一刀斬落。
“噗。”
這一刀終於是斬下了彪形大漢的首級。
顧經年也搖搖欲墜,手一鬆,刀落在地上。
然而,怪物竟還未死透,慘烈的怒吼聲中,最後一個蛇頭擊穿顧經年,頂着他直接撞在牆上。
“嘭”的巨響,院子裡安靜下來。
到處都是血,彪形大漢的無頭身體已經倒地,怪物還在不甘地蠕動着,越來越無力,直到終於不再動彈。
沈靈舒已哭到幾乎暈厥,她不忍,卻還是用最後的力氣看向顧經年。
他的身體被捅得一片狼藉,脖子也被咬斷了一半。
顧經年死了。
那個退了她的婚約、罵她聒噪的無禮狂徒,就這樣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