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活屍

“滴答、滴答。”

帕子在溫水裡擰開,擦拭了死者臉上的脂粉,顯出毫無血色的僵硬皮膚。

蘇小乙端來燭火,在屍體旁坐下,仔細地剪下一絡頭髮,一根一根黏在死者脣周。

他是復者,也就是入殮師,經他那個在汋陽府當仵作的伯父推薦,接下了這樁公門生意,死者是個男扮女裝的中年,不知是有何特殊癖好。

再不堪的怪癖,人一死也就一筆勾銷了,蘇小乙會把他拾掇體面,供親友弔唁。

這是細緻活,一忙就是快兩個時辰,他滿意地點點頭,起身,掏了掏耳朵,作傾聽狀,然後疑惑地四下掃了一眼。

“太累了吧?”

蘇小乙自語着,準備給死者換衣服,下一刻卻愣了愣,端起燭火湊近了看死者的胸膛。

縫線還在,可傷口卻幾乎看不到了,那大窟窿經他縫合原本還有個不小的洞,現在卻只剩一條細縫,用手指掰開,也不見有血色。

隱隱地,死者的肚子似在微微起伏。

蘇小乙忍不住伸手去探了鼻息,冰冰涼毫無動靜。他撓了撓頭,繼續給死者穿上衣服。

一個屍體變得栩栩如生,被人搬進棺材,擡了出去。

黑暗狹窄的空間中,有細微的聲音漸漸響起。

————————

開平司除了有大量做閒雜事的差役之外,入編者爲巡檢,每十人爲一巡,設巡長;巡長之上爲捕尉,另有從事文書者,稱掌簿,亦有品級;捕尉、掌簿以上爲緝事,南北衙各十人;上有提司,兩衙各設二人;再上便爲兩衙鎮撫與指揮使,其餘還有副使、文職等。

裴念任緝事,既要應付上峰差遣,又有大量瑣事要管。

她一進入大衙,便聽到了一系列的彙報。

“緝事,提司喚你過去;顧家來人了,是第十子顧繼業,王緝事正在見他;邢部也來了個主事,要帶走顧經年問話;黃捕尉、趙捕尉回來了,有事稟報;吳掌簿也發現了線索;盧老五跟丟了陸晏寧,前來請罪;有巡檢稱,城南民宅中有異常,似與藥鋪之事有關;另外,亭橋丙想告假一日去祭奠羅全……”

裴念邊走邊聽,不見有絲毫的急躁,開口,語氣平平淡淡。

“讓黃虎、趙橫立即到掌簿房等着,我見過提司再見他們與吳老。”

“是。”

“告訴亭橋丙,明日我帶他去祭奠,命他立即與盧老五打探陸晏寧去向;提醒盧老五,子時前若還不知陸晏寧下落,必重罰。”

“是。”

“讓葛老去探探顧繼業與王清河都說了什麼,再警告王清河,休插手我們的案子。”

“是。”

“把刑部主事帶到鋪房喝茶,晾一個時辰,等葛老得空再去告罪,告訴他顧經年重傷在身,動不了。”

“是。”

“城西的案子,讓尤圭先查。”

“緝事,尤捕尉說他老寒腿犯了,想要休養些時日……”

“告訴他,再敢偷奸耍滑,這身錦袍就別穿了!”

“是。”

才安排完這些,又有一人過來稟道:“緝事,蘇長福調來了,卑職到時,顧四娘也派人到他家中致謝,延請他當供奉,卑職想……”

“有何想法?說。”

“卑職想,看來他醫術真的很高!卑職下腹已經疼了一個月了,可否請他醫治?”

“去吧。”

裴念這才穿過重重高牆,進了廨房,向坐在桌案後的一名陰鷙男子拱手行禮。

“見過提司。”

劉紀坤臉色不豫,開門見山道:“顧北溟謀逆案,找到證據了?”

裴念道:“還沒有確鑿的證據。”

“八天了,開平司養了一羣廢物?”劉紀坤道:“後日申時,開平司捉拿顧家,在此之前,收集足夠的證據。”

“提司,此事牽扯邊軍,倘若沒有確鑿證據就動手,後果……”

“陛下遇刺!再不盡快定案、捉拿兇手,天大的干係由你來擔嗎?你,甚至是裴家,擔得起嗎?”

這話就很重了,裴念聽得懂,沉默不應。

劉紀坤語氣緩和了些,又道:“畢竟是將門,護衛衆多,顧繼祖武力強橫,你做好準備。”

顧繼祖是顧北溟長子,早年斷了雙腿,但劉紀坤依舊忌憚。

裴念聽了,知道這是不管有沒有找到證據,後天都要對顧家動手了。

開平司辦案,先拿人、再定罪的例子不勝枚舉,加之是刺駕大案,各方都想要儘快結案。

但顧北溟若是冤枉,如此行事,竟不怕逼反了他?

裴念無權干涉,面無表情地應下,退了出去。

掌簿房。

兩個錦袍正倚在大柱子上聊天,見裴念過來,迎上前,

他們正是裴念手下的兩個捕尉,黃虎、趙橫。

“緝事,查到了。”黃虎道,“揚沙川之戰後,有百餘驍毅軍老卒當了逃兵,卑職找到其中一人,他親眼見到了雍軍中有虺蛭,顧北溟與督標營確實消失了三天,歸來後只剩寥寥數人。”

“證人呢?”

“帶回來了。”

趙橫則稟告道:“顧家長子顧繼祖斷了雙腿後一直不問世事,但在六日前,有人給他送了封信,當日,顧經年便到侯府退婚了。”

“你如何得知的?”

“卑職收買了顧家人。”

“送信者呢?”

“不知,想必是陸晏寧知會他西郊有變。”

裴念沉吟道:“我沒記錯的話,滅越國時武定侯纔是主帥,顧北溟當時只是先鋒,顧繼祖就是那一戰中斷了腿?”

“是。”

“這兩日做好準備,後日申時動手拿賊。還有,萬不可走漏風聲。”

“是。”

掌簿房中,翻閱卷宗的沙沙聲不停作響。

吳墨之年近古稀,眼睛很不好,看東西總是眯着眼湊得很近,但記性卻極好,過目不忘。

“吳老。”

“緝事來了,卑職找到了一條線索,稍待。”

吳墨之俯身到架子上搜尋着,因湊得很近才能看清而顯得頗爲吃力,但他沒多久就找到了一份卷宗。

“這是獻俘的隊伍經過枕雲關時的核驗記錄,守關將領很細心,各項事宜都記載清楚。緝事看此處,‘雍俘二百九十八,皆壯,日供米一石七鬥’,可見俘虜至枕雲關時並無異變,但緝事再看這裡……卷縫裡缺了一頁。”

“何以見得?”

“縫紙中有殘紙,且前後的內容對不上,前一日的稅賦過關事項戛然而止了。”

“吳老怎麼看?”

“或許是記了不該記的被撕掉了,比如,俘虜過關時可能已有了異變。”

此案的大多數證據,已都指向顧北溟派出的獻俘隊伍可能有問題,但裴念還是安排人手快馬往枕雲關去查。

既知開平司馬上要動手捉拿顧家,她希望這道命令是對的。

半個時辰後,另一個掌簿葛慶之回來了。

葛慶之是個圓臉,笑容滿面,給裴念彙報時也是有條不紊。

“顧繼業來向王緝事喊冤求情,兩人此前就相識。顧十公子說了很多,有用的半句都沒有,至少卑職沒聽到。有趣的是,王緝事當着卑職的面,承諾他會保顧家。”

“那刑部主事呢?”

“得了主和派授意,想盡快定罪。”

……

諸事繁忙,次日裴念卻抽空帶着幾個下屬去祭奠羅全。

亭橋丙、齊老五最後還是沒打探到陸晏寧的行蹤,心中忐忑,擔心要看緝事的臉色。

但破天荒的,裴念一路上沒開口說公務,悶聲不響的。

唯有一個巡檢始終哼哼唧唧的。

“我說餘五,你不是找蘇神醫看了嗎?”亭橋丙問道:“怎麼?蘇神醫沒治好?”

“蘇神醫讓我躺下,脫了衣服,摸了很久,說腎裡好像有硬塊。”

“然後呢?”

“他說得剖開才知道是什麼,讓我可得想好了。我不太敢,畢竟他原本是當仵作的。”

“剖開唄,怕甚?”亭橋丙道,“他醫術可神了,我親眼看到的,那麼重的傷,他一出手,血全止住了。”

“那我回去試試?”

“試試唄。”

裴念聽了下屬們的對話,再次陷入了沉思。

羅全是汋陽本地人,家住城北白埭巷。

院中,親朋好友披麻戴孝,如聚會一般聊着天,時不時發出唏噓或抽泣聲。

還沒到頭七,棺材板尚未蓋上,顯出羅全那已經被捯飭好的安詳面容,臉上抹了粉,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嘴周還粘了三縷長鬚,確實非常體面。

人們說羅全是個嚴父,喜歡書法、圍棋,又是公府中人,俸祿不菲,常常接濟族人。

他們都不知他平時擦脂塗粉,扮作老嫗、婦人,沒日沒夜地跟蹤兇徒,過着刀頭舔血的日子……

裴念聽了很不適應,覺得死掉的不像自己手下的那個巡檢。

巡檢死的多了,習以爲常,一個活生生的人死了卻有許多人哀悼。

她上了一柱香,放下儀金。

“你們待,我走了,夜間尚有公務,不可飲酒。”

“是。”

亭橋丙覺得緝事有些不近人情,拿了一筐紙錢,坐在火盆邊燒,嘴裡很小聲地與羅全說話,一如他們以前公幹時。

“老羅啊,顧經年和我說了,是我露的破綻,看來還是你本事大。”

“怎麼說呢,幹哪一行都有門道,我還是得多學……”

自言自語地叨叨了好一會,亭橋丙忽然住口,愕然地擡起頭。

靈堂突然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愣愣的,看向同一個方向。

羅全從棺材裡坐了起來。

他沒有用手撐着身體,而是直闆闆地挺起了上身,顯得有些僵硬而扭曲,雙眼裡沒有任何神彩,血絲密佈,但確實是睜開着的。

樂師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哀樂聲戛然而止,人們聽到了低沉的嘶吼聲。

“你……你沒死?”

隨着亭橋丙這一句,有人愕然,有人狂喜,有人恐懼,場面混亂。

羅全的妻子喜極而泣,懷裡的一雙小兒女也是歡呼雀躍,想要撲向父親。

“爹沒死,太好了!”

忽然,坐在棺材中的羅全張開了嘴。

一條胳膊粗的蛇如利箭般從他口中竄出,直接咬在離棺材最近的亭橋丙胳膊上。

“啊!”

靈堂上響起一片尖叫聲。

亭橋丙想要掙開,卻感到力氣隨着血液被迅速地抽走,半邊身子麻了。

“老羅,你做什麼?!”

還這麼問,可見他有些慌了,羅全顯然已成了虺蛭。

餘五此時才反應過來,拔出腰間佩刀去砍,虺蛭卻迅速鬆口,閃電般咬住了他的喉嚨。

“餘五!”

亭橋丙摔在地上,眼睜睜地看着餘五的瞬間失去生機。

羅全的肚皮也開始鼓動,終於“噗”的一聲,又一個血盆大口向慌亂逃竄的人羣咬去。

唯有兩個小孩不知道要跑,大哭不已。

就在他們被踩倒在地時,一道身影如輕煙而至,將他們抱到一邊。

是裴念。

她放下孩子,拔劍,上前,斬落,一氣呵成。

一個虺蛭的頭顱落在地上,裴念已又是一劍,劈下了羅全的腦袋。

嘶吼聲陡然降低,地上的虺蛭身體扭動了兩下,不再動彈。

看着羅全那異變了的無頭軀體,裴念腦海中忽想到了帶走他時梅承宗說的那句“只要你擔得起”。

她恍然明白了什麼,轉頭看向了在地上打滾的亭橋丙。

寒光一閃,她竟一劍將亭橋丙的胳膊砍了下來。

“啊!”

痛叫聲響徹靈堂。

裴念走向餘五,又是一劍斬下。

……

天光將暮,遍地血色。

有人策馬趕來,一瘸一拐地趕進靈堂,正是昨日奉命到城南查案的開平司捕尉尤圭。

“緝事,出事了!”

尤圭五十多歲,絡腮短鬚灰白,一向是個混日子的老油條,可今日卻一臉凝重。

“城南民宅出了虺蛭,我手下死了五人……這裡怎麼了?”

“你處理。”

裴念快步而出,翻身上馬,奔馳而去。

這兩天發生的一幕幕浮現在眼前,直到今日她纔想明白顧經年到底有哪裡不對。

他身負重傷,根本不是被醫好的。

回了開平司大衙,裴念並不理會一個個下屬,直奔西北隅關着顧經年的院落。

“你們下去。”

揮退門外的兩個守衛,裴念執劍在手,一腳踹門而入。

躺在榻上的少年轉過頭來,目光依然沉靜。

“顧經年,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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