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相進來稟告那人求見時,他還有些不太相信,沒人比他更瞭解那兄妹三人了,若說老大輕薄不屑‘名利’,老麼談笑間扭轉‘名利’,這老二,就是一個將‘名利’重踩在腳下面不改色的主兒,這樣一個人,又怎麼主動和朝廷打交道?
“我對他的大名可是如雷貫耳,想不到今天就能見到他真人了。”
他身旁的傢伙,揉着下巴,眼神明亮,笑得十分張狂,他微笑不語,暗中卻搖頭,如果這傢伙是想跟老二斗法的話,他只能先爲這傢伙默哀了。
“我先提醒你,千萬別被他的外表矇蔽了。”他淺淺一笑,手中還在不停地批閱奏章,語氣輕描淡寫,如果不是身邊人和他相處年月已久,根本聽不出來那話中的一絲幸災樂禍。
“世上與你齊名的人屈指可數,而就算與你齊名也未必能讓你看重,能讓你這麼看重的人,我越來越好奇了。”
“我不是看重他——”
“哦?”
“——我是忌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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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最大的宮殿花園裡,一位年過四十卻依舊雍容高貴的貴婦,翹着套了兩枚尖尖金指套的小指,優雅地啜了一口茶,看向下首看着棋盤沉思的錦服男子,男子面無表情,卻威儀天成,修長瑩白的食指與中指間,夾着一枚溫潤的白玉棋子。
“兒啊,聽說那命中註定匡扶社稷扭轉乾坤的鳳女眼下就在國師府?”
“是。”
“聽說鳳女的哥哥不知爲什麼原因也來了帝都,見過他的人,沒一個不癡迷的,好多官夫人到我面前來,求我給她們女兒指婚呢!”
“……您千萬別操這份閒心。”
“那你得告訴我你打算怎麼辦,我這個做孃的纔好配合你啊!”
“我這還愁得頭髮白了呢,那人比他兄長妹子難惹一千倍,我寧願是他哥來找我算帳。”
“不是吧?能讓你發愁的人,我得瞧瞧去。”
“您還是趁這兩天有空,鬆口氣,多休息休息,免得又罵我不孝,讓您思慮操勞過多,臉上多添了好幾道皺紋,那些有的沒的,就交給您苦命的兒子吧。”
“老實說,你是不是早就算好了,他妹子在你手裡,他鳳家就定會派個主事的人來?”
“娘啊,你高估兒子了,我算計誰也不想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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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如雪洞似的房內,四人各據書桌一邊,似談判又似共商大計。
某人話音剛落,對面那美得不像話的男人啪地一聲放下茶杯,可憐茶杯已經四分五裂,南邊面容如水的男人依然面無表情,但是含笑的眸卻透出深深的欣賞,北邊涓淡慵懶的公子美眸遽然睜開,狀似驚奇地打量着某人。
“你怎麼這麼狠?”
某人平淡地瞟着這個女扮男裝漏洞百出還沾沾自喜的‘公子’,“你有好主意?”
一句話,噎得對方立刻不吭氣兒了。
“可是,這樣硬碰硬,會不會影響到憂兒的安全?”禍水男人沉着臉問道。
所謂事不關己,關己則亂,可是對方明明比自己和憂兒更親密,硬就保持着不食人間煙火的高士風度,猶如萬年的冬雪寒冰,找不到一絲縫隙,十個太陽都穿不透,反觀自己,倒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他敢!”
言簡,意賅。
另外三人頓時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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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的梆聲傳遍了古老帝都內外城的大街小巷,層遞的燈火以皇城爲中心,迅速向外一波接一波地擴展,短短半個時辰,便徹底點燃了烏沉沉靜悄悄的內城官街,在一陣看不見的兵荒馬亂後,一個個衣冠整齊精神抖擻的官員走出自家大門,或乘轎,或騎馬,有條不紊地向同一個地方匯聚。
隨着一陣“吱呀呀”的沉悶響聲,巨大笨重、歷經數百年硃紅依舊的正南門緩緩開啓,也開啓了一個帝國命運難測的新的一天。
身着各色朝服的官員魚貫而入,與此同時,外城的大街小巷也開始了一天的市井熱鬧生計奔波。
邁入巍峨輝煌的正殿,百官迅速排成兩列,莊嚴的正南面,氣勢恢弘的百級臺階朝上,不是顯目的御案龍座,而是一簾明黃半透明帷幕,增添了無邊的神秘,帷幕後纔是御案和龍座,以及右後方,略小一圈的太后鳳案鳳座。
沒有一個官員膽敢在朝堂上未經皇帝許可擡頭,當官的,第一件事就要學會彎腰,最好是彎得如蝦一般自然無僞,才能得到上面人的歡心,現如今能留在天日朝堂裡的官員,哪一個不是人精?
也正因爲如此,沒有人發現,明黃半透明帷幕後,那若隱若現支頜懶散而坐的人,與往常彷彿有了些不一樣,而後面太后的鳳座裡,嬌小高貴的身影正坐立不安地張望着殿外。
站在百官之首的孟美走出了行列,向上一揖。
“啓稟皇上,鳳氏負責人鳳蘭雍,就在殿外,等候皇上的召見。”
龍座上的身影微微一動,稍顯模糊的沉穩嗓音傳了下來。
“宣。”
殿門口的內侍即刻大呼,“宣鳳蘭雍覲見——”
遠遠的,聲起聲落,迴盪着數聲傳呼,一直將聲音清清楚楚地傳進了鳳蘭雍的耳中。
他悠悠地下了四人擡的竹榻——敢情他不是一個人等在這裡,除了擡着竹榻輕功一流的四個人外,還有一個專門給他打扇的嬌俏少女,一個捧着溼巾供他隨時擦臉的沉靜少女,和一個捧着一盤晶瑩剔透的新鮮水果的圓臉少女。
不遠處的大內守衛們望着這邊彷彿度假般輕鬆的八人,一頭黑線。
皇上太后加滿朝文武,無不屏息以待。
鳳主蘭雍,是天日的一個傳奇。
十二歲接手鳳氏全部生意,當年就將鳳氏所有聲音攤在明處,數不清的商號貨鋪商隊船運,讓鳳氏一席之間成爲天下人眼紅嫉妒的對象。
短短一年,打通了帝都和各諸侯國間的封閉商路,獲利豐厚,引發官府和民間商會的嫉恨,但官府壓不住,商會算計不了,反而被鳳蘭雍在明裡擴展暗中動作下,整治得官府聞風而逃,商會不戰而降,從此天下商人尊鳳蘭雍爲商界帝王。
十五歲時,鳳蘭雍出手解除赤國蔓延全國的瘟疫,並調鳳氏全部糧食助一國共十三郡百姓逃過旱澇災荒,並及時救下赤王最後一線血脈,百姓感恩戴德,王室威信掃地,雄風難震,赤國名存實亡,成爲鳳谷的‘外城’。
此時,北方一直關注赤國動向的天日皇帝,明知赤國窘況,卻由於自己國庫空虛,黨派傾軋,完全沒有能力趁機將赤國權力收回,只能默認了鳳蘭雍無冕之王的實際地位。
自此,鳳蘭雍的傳奇到達了一個穩定崇高得難以逾越的頂峰。
到目前爲止,天下人只知鳳家有個無冕之王鳳蘭雍,有個將後臨天下的鳳女,而從今天以後,天下人將知道,鳳家還有一個武林盟主鳳竹邪。
擁有這種極端強盛局面的家族,是一個可怕的家族,尤其在天下將亂之時,得不到他們的垂青,會讓任何有野心的人夜夜噩夢,背脊發涼,所以,就會有人鋌而走險,寧可毀了他們。
那人意態悠然若閒庭落花,步履飄忽若天邊流雪,似遠而近,眨眼前還只看到朦朧的雪白,眨眼後已經可以看清他面上的冷意。
深深淺淺的金紅明黃中,莊嚴肅穆的鴉雀無聲中,他白衣勝雪,纖塵不染,彷彿執掌冬天的冰雪仙人,從容優雅,不食人間煙火。
孤冷的鳳眸半闔,那一線的開闔處烏芒幽溢,深險難測,令偶然撞上他眼神的人心底寒氣直冒,直慶幸自己不是他的敵人,鼻樑過分挺直完美,顯出幾分桀驁,脣薄而潤,卻是溫柔十分的表現,組合出一張凡人眼中俊美優雅又不失高貴風範的面龐,看似孤高清高,超凡脫俗,拒人於千里之外,實則精明狠辣,洞若觀火,不容外人進犯他認定的領地和人分毫。
這就是鳳主蘭雍,光看外表,就彷彿是孤芳自賞的名門公子,世外高隱,若不是聽說過他的那些豐功偉績,沒有人會相信,這樣冰雪神仙般美好皮囊包裹着的,卻是比任何俗世中人都要世故老辣的狠角。
某人終於明白,爲什麼那人提醒他不要被鳳蘭雍的外表騙了,如果不是那個人提醒過,他都要懷疑傳言中的鳳主是不是另有其人。
“世外人鳳蘭雍,見過我皇陛下。”
作勢慢吞吞地單膝下跪,動作完美優雅得讓不知情的禮部尚書淚盈眼眶——終於有人一絲不苟地執行祖上傳下來的高貴禮儀了。
但某人明知他的個性,自然不會在這種小事上惹他不快,而後給自己惹來更大的不快。
“免禮!愛卿雖自稱‘世外人’,然屢屢解百姓於危難當中,仁義之舉遍及天下,爲國貢獻良多,朕特准愛卿可以不跪皇室。”
早在上面傳下來‘免禮’二字時,鳳蘭雍已經直起了要跪不跪的膝蓋,開玩笑,他這輩子只跪過父親,至於外人,他倒要看看有誰敢受他的跪拜,然而在聽到影帝沉穩朦朧的聲音時,他怔了一怔,幾乎以爲是自己聽錯了。
“謝皇上。”
不跪皇室,那百官就更沒有資格讓他下跪了。
“愛卿不必多禮,不知愛卿此次求見,所謂何事?”
影帝沉穩的嗓音扮着和藹的語氣落入百官和鳳蘭雍的耳中。
百官對影帝過分的禮遇態度只是腹誹兩句罷了,但鳳蘭雍是誰?任何一絲蛛絲馬跡都逃不過他的耳目心腦。
做爲一個聽聞過鳳蘭雍傳奇的皇帝,影帝的表現太過有禮隨和了,簡直不是以上對下的態度,而是平等中帶着尊敬的態度,就算鳳家名聞天下,影帝也無須如此自降身份不是?除非是——影帝瞭解鳳蘭雍,因爲了解,纔去尊敬。
一霎時,無數念頭在鳳蘭雍精密複雜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呼吸的瞬間便將一切看上去完全不通的地方連接到一起,當最後一根弦接上的一剎那,鳳蘭雍得到了一個極其令人不快也令人難以相信的結論,臉色霎時變得刺骨冰寒,連三九的北風都比他的臉色溫暖。
定了定神,計劃,還是要繼續的,這個發現,就當是意外收穫吧,回頭再好好利用。
“蘭雍聽聞陛下爲了南方的戰事憂愁,寢食難安,蘭雍不才,但身爲天日人,自要爲天日盡一份綿薄之力。幾個月前,蘭雍曾在南方市場上購入百萬擔糧食,以致於南方糧倉,幾近一空,連王室的口糧也岌岌可危。蘭雍預計,要不了半個月,南方必然因缺糧崩潰,若皇上在此時拿出糧食賑濟南方災民,那麼暴亂自然再無存在的理由,即使有個別居心叵測之輩冥頑不靈,也會遭到天下人的唾棄,成爲衆矢之敵。”
鳳蘭雍一席話說完,百官中頓時炸開了鍋,明黃帷幕後的身影失態站起。
“有了糧食就好辦了……”
“他真的願意一下子拿出這麼多糧食麼?”
“噓,聽聽皇上怎麼說……”
一陣騷動後,所有朝官都發現皇上美玉開口,冷汗頓時爭先恐後敵冒出來,再也不敢隨便開口,朝堂上漸趨安靜。
“愛卿所言,屬實?”
半晌,皇上的嗓音似乎有些啞,低低地問道。
“蘭雍豈敢欺瞞皇上?”蘭雍肯定地點點頭,鳳眸閃爍了一道精光,脣畔揚起一道極淺的弧度,似嘲非嘲。
畢竟某人還是超級瞭解蘭雍的,發愣了半晌,突然想起了什麼。
“百萬擔糧食不是小數目,不知鳳主有什麼要求?”
百官一愣,皇上這是什麼意思?賞賜就賞賜,還任對方開口啦?
鳳蘭雍的脣畔終於浮起真正的笑意。
“敢問皇上,是不是任何要求都可以?”
百官再次心頭一凜,***,這鳳主的膽子夠肥,竟敢跟皇上討價還價,繼而沮喪起來,原來人家不是慷慨大方地無償捐獻,而是要賞賜來了,別是要官要錢吧,眼下朝廷什麼都缺就是不缺當官的,要錢更沒有,要命倒是有上百條。
皇上一怔,顯然也想到了什麼爲難的地方,難爲情地支支吾吾起來。
“當然,朕雖貴爲天子,也並非任何事都能辦到,但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朕定會滿足鳳主的要求。”
百官頓時舒了一口氣,他們的皇上頭殼沒燒壞,還知道有所爲有所不爲,這樣一來,他們這些做臣子的就不怕皇上被奸商騙了。
“蘭雍又怎麼會提讓皇上爲難的要求?”鳳蘭雍將堂上百官的表情盡收眼底,心底輕哼了一聲。
“其實臣這個要求也不算要求,只是皇上有所不知,要以最低運費和最快速度把百萬擔糧食從南方運出,必須要靠水運不可,而鳳家的水運及囤糧倉庫卻掌握在金凰令主的手裡,金凰令主在出門前曾將令牌交給我,所以我可以編一番話,調動金凰令人搬出糧食沿着水路運往帝都——”
此時的皇上,木呆呆地,已經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一團金星圍在他眼前亂飛,再開口有氣無力。
“後面,還有‘但是’吧……”
鳳蘭雍神色冷清依舊。
“但是——糧食到了帝都以後,卻遇到了麻煩,金凰令護法柳莫離終於生疑,無論如河不聽蘭雍的解釋,只有金凰令主真人和金凰令信物一起放在他的面前,他才肯卸下糧食,或者重新運回南方賑災,蘭雍無奈,還要請皇上拿主意。”
朝堂上下一片安靜。
驀地,帷幕後響起一道嬌柔而不失威嚴的女聲。
“鳳主,哀家狠好奇,這個金凰令主是誰?”
鳳蘭雍並不隱瞞,“秉太后,乃舍妹鳳無憂。”
幕後人一震,沒再開口。
“除了這個辦法,就沒有別的解決問題的方法了麼?”
良久,影帝淡淡開口。
蘭雍微微一笑,仿若寒梅乍放,冰寒不減而風姿高絕,百官爲之驚豔。
“蘭雍愚鈍,無法可想,聞舍妹現做客國師府,舍妹並非蠻橫無理之人,蘭雍若能見到舍妹,必然能夠說服她出面,皇上也不必覺得過於爲難。”
影帝嘆了口氣。
影帝背後的男人也嘆了口氣。
這傢伙,分明就是來要人的,卻不直接乾脆,反而拋出來一塊誘人的餌,惹得君臣上下紛紛上鉤之後,他卻把餌一收,惡劣地坐在一旁,等着君臣上下爲一塊餌掐架,偏偏這塊餌他們還真的無法挺起骨氣拒絕。
若不交出無憂,百官不會允許,暴亂還未結束又添內亂,天日朝廷保準徹底解體,若交出無憂,他有所不甘,他的心會痛,他的臉往哪裡擱?
堂下的鳳蘭雍半闔鳳眸,負手而立,志在必得。
——這個時候,他已經將憂兒帶出來了吧?嘖,爲什麼憂兒每次看上的男人都不聰明?他要是夠聰明,就不該晾下那個無腦美人,不顧一切追到帝都,難道沒人告訴他,憂兒是個黏性絕佳沾上就甩不脫的小魔頭麼?
——影帝啊影帝,你們能把憂兒帶到我的面前纔怪,我鳳蘭雍,會這麼輕易地放過你們嗎?當你們交不出人又眼睜睜地看着解決問題的糧食近在咫尺時,那種煎熬的痛苦,我會讓你們嘗過以後,終生記住滋味!